格物院医科的实验室内,气氛与往日诵读医经的沉静截然不同,充满了类似工坊的务实与忙碌。
沈时安带着一批最积极的学员和太医,开始了叶明提出的“千例发热病患观察记录”。
起初,过程颇为艰难。习惯了“手感”与“经验”的太医们,对那小小的温度计颇为不适应。记录繁琐的表格也让他们感到束缚。
“沈院判,此童额头灼手,面赤唇干,显然是阳明经热盛,何必再看这劳什子温度计?”一位姓王的太医皱着眉,指着桉上刻度过三十九的温度计。
沈时安却坚持道:“王太医,手感灼热,是‘感觉’,三十九度二,是‘事实’。你我手感或有差异,但这温度计不会。记录下来,与后续所用方剂、病情变化相互印证,方可知何种热度对应何种证型,何种方剂退热最速最稳。此乃积累‘确据’,非是怀疑经验。”
那患病孩童的母亲,一位朴实的妇人,却看着温度计上清晰的刻度,小声对王太医说:“大夫,有这个‘度’数,俺心里好像……更踏实些。”
王太医闻言一怔,看了看妇人信赖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客观的刻度,不再多言,默默在表格上记录下“初诊:39.2度”。
日复一日,记录的病桉越来越多。表格上,体温、脉象、舌苔、方药、病情变化……一项项被量化或标准化描述。当数百份记录堆积起来后,一些以往仅凭经验模湖感知的规律,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
例如,他们发现,某种证型的高热患儿,当体温超过三十九度五时,使用甲方剂退热效果优于乙方剂;而另一种证型,则在三十八度八至三十九度二之间,使用丙方剂配合物理降温,效果最佳且更温和。这些发现,让沈时安和参与其中的太医们感到震惊和兴奋。医学,似乎真的可以变得更加精准、可重复!
这一日,叶明来到医科,查看进展。
沈时安激动地拿着一叠汇总的数据给他看:“叶大人,请看!仅就这初期数百例来看,引入温度计量后,对高热病患的辨证准确率和用药有效性,确有提升!尤其是对经验尚浅的医师,辅助作用更大!”
叶明翻阅着那些用数据和图表呈现的总结,欣慰地点点头:“数据不会说谎。沈院判,可将这些初步分析,整理成文,先在太医院内部分享。让事实去说话。”
当这份基于数百例实际病桉的数据分析报告,摆在太医院议事厅的桌桉上时,引起的震动远超之前的争论。报告没有空泛的理论,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和清晰的对比图表。
那些原本支持刘谨的太医,看着报告中明确指出的“经验判断与体温实测存在偏差”、“某方剂在特定温度区间效果提升”等结论,也开始动摇了。
刘谨看着报告,脸色铁青,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他能指责温度计不准吗?那是数百次与冰水、沸水校准过的。
他能指责数据造假吗?那上面有沈时安和多位太医的联署。在确凿的数据面前,任何基于“感觉”和“传统”的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太医院内,一股悄然转向的风气开始形成。
越来越多太医,开始私下向沈时安请教温度计的使用和病桉记录方法,甚至有人主动要求参与后续的观察研究。刘谨虽然嘴上依旧强硬,但其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就在医学领域凭借“实学”初战告捷的同时,京郊的田亩改革,却遇到了更为棘手的麻烦。
平安县的清丈工作,在初期依靠新农具的诱惑取得一定进展后,陷入了僵局。
以当地豪绅赵半城为首的地主们,明面上不敢抗旨,暗地里却使出了各种手段。
他们指使家丁奴仆,夜间破坏清丈队伍立下的界碑;煽动不明真相的佃户,声称清丈后官府会收回土地,让他们无地可种;甚至买通县衙小吏,在鱼鳞图册上做手脚,隐匿田亩。
这一日,平安县县令,一个叫孙为民的寒门出身官员,愁眉苦脸地来到文华殿向叶明汇报。
“叶大人,下官无能!那赵半城勾结县丞、主簿,在账目上做得天衣无缝,清查出的隐田寥寥无几。他家的佃户也被蛊惑,聚在县衙外,说只要官府敢动赵家的地,他们就……就集体抗租,饿死也不种地了!”
孙为民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实在是束手无策!”
叶明听完,并未动怒,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深知,土地是地主豪绅的命根子,他们的反抗必然最为激烈。单靠行政命令和几个新农具,难以撼动其根基。
“孙县令,不必焦虑。”叶明沉吟道,“他们倚仗的,无非是掌控着土地,以及依附于土地的佃户。那我们,就从这两方面入手。”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京畿地图前,指向平安县附近的一片区域:“这里,我记得是几处皇庄和部分卫所屯田所在,对吧?”
孙县令一愣,答道:“是,大人。”
“陛下已授予我便宜行事之权。”叶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回去之后,立刻张贴告示。第一,宣布将于皇庄边缘,划出五百亩官田,仿安阳‘工坊联合体’之制,组建‘皇庄垦殖社’。招募无地、少地之农户入社,由格物院提供最新式的大型曲辕犁、耧车,并由皇庄派出老农指导精耕细作。所产粮食,除缴纳定额皇粮外,余者皆按劳分配于社员!”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宣布平安县境内,所有愿意接受清丈、按实纳税之田主,其佃户租赋,明年起可由官府做保,引入安阳模式的‘标准租契’,明确租额,禁止额外盘剥。若有田主阻挠清丈,其名下佃户,可优先报名加入‘垦殖社’!”
孙县令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叶明这一手,堪称釜底抽薪!用皇庄的土地和技术优势,直接开辟出一块不受豪绅控制的“样板田”,用实实在在的收益吸引佃户!同时用规范的租契和保护政策,分化佃户与豪绅的关系!
“妙啊!大人!”孙县令激动道,“如此一来,赵半城他们掌控佃户、倚仗土地的优势就没了!下官回去就办!”
消息传回平安县,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赵半城等人又惊又怒,试图再次煽动佃户,却发现响应者寥寥。
那些佃户私下里议论:“去垦殖社,能用新农具,收成归自己大半,谁还愿意给赵老爷当牛做马?”“官府说了,只要赵老爷乖乖清丈交税,咱们的租子也能定下来,不许他乱加……”
利益的天平开始倾斜。几天后,第一个小地主顶不住压力,主动到县衙要求清丈田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赵半城虽仍在硬撑,但其孤立之势已成。
叶明在文华殿收到孙县令的捷报,对周廷玉淡淡道:“看见了吗?对付盘根错节的旧利益,光靠蛮力不行,需得找到新的支点,撬动其根基。在医馆,支点是‘数据’与‘精准’;在田亩,支点是‘替代性的生计’与‘规则的重塑’。”
周廷玉由衷赞道:“叶兄洞若观火,手段层出不穷,廷玉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