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小诗,写在香皮纸上,诗云:“甲胄蒸炎暑,征袍渍雨痕。不知济渎水,几处似卿温?”香皮纸产自岭南,用栈香木的树皮所制,掺以香料,香气喷鼻。唯这香气,比之诗中思念的温情,却好似不及其浓。“济渎水”,指的便是济水,此水自贵乡西边流过。这首诗,是李善道写给徐兰的,从诗文“渍雨痕”可知,正是他在河内郡因雨稍停行军时所作。
徐兰读罢,被“几处似卿温”弄得面颊微红,心中觉暖,仿佛那济渎之水,流进了她的心底。
她轻抚纸面,香气萦绕指尖,眼前浮现李善道在河东征战的身影,——当然,这个“征战”,是她想象出来的。不过征战的身影虽是想象,这一个多月来,她时刻都在关注河东的情况、李善道的消息,对李善道的牵挂和担心如丝如缕,却沉甸甸的,再也真实不过!
总算河东这一仗,暂时打完,李善道要回来了。
牵挂和担心因之稍微缓解,可徐兰现在的心情亦称不上轻松,黎阳城外战火正酣,河东的战事是暂告结束,黎阳的局势却越来越紧张了!可以想见的到,李善道回到河北后,他定会第一时间赶赴黎阳战场,她短日内依然见不到李善道尚且罢了,只这黎阳之危,不知可否能解?
从宇文化及兵渡黄河,进围黎阳开始,徐兰这些时日就没休息好过。她只恨自己女儿身,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为李善道免除后顾之忧。好在有魏征在,在魏征目不交睫的调度、应对下,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兵马固多,对黎阳的攻势固凶,黎阳到当前为止,犹堪坚守不失。
李善道终於回来了!
徐兰相信,以李善道的能力,黎阳的形势尽管日危,应该他也是可以解决掉的。
只是,宇文化及毕竟是个强敌,其部曲众多,听魏征说且其部曲甲械精良,操练有素,足称精兵,李善道只怕少不了又得亲临前线!念及此,稍微缓解的担心和牵挂,不由再浮上心头。
可惜徐世绩仍在李密帐下,未归李善道!若徐世绩归从了李善道,她这个弟弟的用兵本事,她颇知晓,或许能够帮上李善道一二!徐兰收好李善道的诗,案匣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便是徐世绩前几天写来与她的。信中,徐世绩没说公事,李密方面而下的情势,他半句未提,只言家事,问候了一下她与他俩父亲徐盖的身体,自言了下自己的身体,此外别无它言。
李密方面於下的情势,徐兰听魏征提过,倒不必徐世绩说,亦有些许了解。
说来有点令人诧异,王世充屡战屡败,早在一个多月前,李善道兵进河东时,洛阳城,李密好像就已经唾手可得了,但使人想不到的是,从那时到现在,大小仗李密又打了五六场,王世充依然是一败再败,却这洛阳城的城门,李密至今始终不得进入!洛阳还在苦苦支撑。
王世充此人,用兵的能力不够高明,不是李密的对手,可在韧性这块儿上,端得非常人可比。
不仅苦苦支撑,杨广被宇文化及弑杀的消息传到了洛阳,洛阳留守群臣,出於稳定人心,继续守城之目的,而且不久前,拥立了越王杨侗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皇泰。尊杨侗母刘良娣为皇太后。以段达为纳言、陈国公,王世充为纳言、郑国公,元文都为内史令、鲁国公,皇甫无逸为兵部尚书、杞国公,又以卢楚为内史令,郭文懿为内史侍郎,赵长文为黄门侍郎,共掌朝政。段达等七人,被时下洛阳士民呼为“七贵”。瞧这架势,洛阳怕是还能再守下去。
再守下去也好!
最起码,洛阳不下,李密就没有余力来打河北。
这样,李善道一方,现就不致陷入内外皆敌的境地,李善道就能全力以赴,对付宇文化及。
轻轻地叹了口气,徐兰难以压抑对李善道须得再次上前线的挂虑,她能做些什么呢?也只能尽力与卢氏搞好关系,可使李善道无须因为听说她俩关系不睦而分心,能够得以安心作战。就站起身来,她寻思去谒见卢氏,把李善道来信此事,告与她知。——李善道不仅写了诗,给她也写了信。行未两步,她转回案边,又将李善道的诗取出。李善道信中告诉她,亦给卢氏写信了,唯不知给卢氏写诗了没有?若没有,就把这诗,说成是写给她两人的吧!
出到门口,正碰上裹儿。
裹儿问她作甚么去?徐兰答道,往谒卢氏。两人便一道,前往卢氏所居之院。
且也不必多说。
……
信、诗送到贵乡,是雨停后的第两天。
徐兰往谒卢氏之时,李善道率还河北之部,已顺流北上,出了河内郡界,到了汲郡界。
再行数十里,就是黎阳城了。
李善道传下军令,命三军且止行军,下船就地休整,自入汲县城中,与诸将商议底下战事。
参与军议的,不但有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从征河东的诸将,魏征早从贵乡赶到了此处,于志宁跟着李善道从河内也还回了,并另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亦提前已在汲县迎候,他们也都参与了这一次的议事。偌大堂中,满满腾腾,或坐、或立了三二十文武,悉汉之重臣。
“玄成,你先把大体的情况,与诸公说一说。”李善道坐在主位,开门见山,说道。
魏征原本就瘦,这一个多月,他先是总揽负责河北的军政诸务,接着又应付宇文化及的进犯,可谓忙得是寝不安息,食不有暇,更加的瘦削了,眼窝深陷,但声音依旧沉稳有力,他恭恭敬敬地站将起来,应了声是,即面向李善道,开始简要地介绍黎阳与其周边目前的局势。
“宇文化及部是十日前强渡的大河,其众十余万,分作三路,主力一路七八万人,另外两路或一两万人、或两三万人。我军虽在西岸的各大渡口俱有布防,然兵力不足,终是难以阻击。鏖战了两天,击败了宇文化及的左路偏师,杀伤约……”
话到此处,魏征顿了下,很明显地迟疑了下,看了眼赵君德,击败宇文化及左路偏师的,即赵君德,但很快他就又接着说起,说道,“据赵公军报,杀伤约三四千数。
“可到底,还是被宇文化及的主力所部、右路偏师强渡过了河。薛公督兵三千,於黎阳东南之大伾山,布阵迎击,激战半日,不支败走。宇文化及部遂乃进至黎阳城外,四面围城。城外三处营垒,先后被宇文化及部攻克。薛公、李公退守城中,顶住了宇文化及部接连三日的猛攻。臣自贵乡,亲至汤阴,李公、王公等部相继驰援赶到。却宇文化及分兵数万,扼守黎阳北、东、西诸面之要地,臣与李公、王公等虽竭力奋战,亲督将士,累战不得寸进。”
——说到杀伤宇文化及左路偏师的战果时,魏征为何有一迟疑?他没有解释,然不用他解释,李善道自能知其缘故。赵君德军报报称,“杀伤约三四千数”,这个战果,一听就是假的。赵君德率来参战的其部,总计才万余人,宇文化及的左路偏师共一两万人,赵君德能靠着黄河天险,将其左路偏师击败,已比较勉强,却怎可能一次就杀伤三四千敌?
为将者,为求功劳、赏赐,常有谎报战果之举。这种事,自古以今,屡见不鲜。李善道帐下的这些将领们,在以往的诸战中,也有谎报的现象。李善道打老了仗的人,军事经验非常丰富,一场仗,即便打赢,能杀伤敌人多少,他大致心中都有数。唯是,当前黎阳的局势很紧张,为不损士气,他明知赵君德的此道军报中有猫腻,却亦只当不知,未有揭穿。
听魏征说到这里,李善道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到席上坐下,环顾堂中诸臣,说道:“大致的情况,就是玄成说的这些了。宇文化及以其部多半之部曲围城,现攻黎阳甚紧,各路援兵被阻击在外,近不得黎阳城下。黎阳困守已然多日,虽城中粮秣不缺,有薛公、我阿兄坐镇,士气当也不成问题,而若我各路援兵,再不突破敌围,兵法云之,外无援之孤城难守,黎阳搞不好就会被宇文化及攻下了。敌势强盛,我军宜当何以应对?公等俱有何良策,尽请言来。”
“臣有一策,敢献大王!”一将应声而起,昂扬说道。
众臣视之,说话之人是王君廓。
李善道问道:“君廓,你有何策?”
“刚才长史说,宇文化及部四面围城,但对外阻击我援兵的部队,只部署在了城之北、东、西三面,南面,他并未有部署阻击兵马。这显是宇文化及未有料到,大王会这般迅速地从河东战局中脱身,回援黎阳。因臣之愚见,何不趁此机会,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直取黎阳南面?只要杀到黎阳城下,城内见之,士气必振,此一;宇文化及部猝不及备,必惊乱,此二。再若抓住这个战机,勇往进战,一战而破宇文化及,非为难事!臣斗胆,敢请领此任。”
宇文化及没有在城南部署阻击兵马,——此一“阻击兵马”,指的是大部队。大部队,宇文化及在城南没有部署,但该部署的外围部队,他当然还是部署的有之。亦是以,王君廓所献之此策中,他说的是“只要杀到黎阳城下”,“杀到”也者,若用其此策,仍是需要打上一仗。
又王君廓话中还有个小细节,即他说“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然后自请此任,却他这明显的是俨然以李善道帐下诸将之中、汉军军中的“上将”自居之矣。
计策献完,王君廓渴求地望着李善道,一副期待李善道接受、同意的样子。
李善道未有表态,左手上首一人起身说道:“大王,王将军此策,果决勇断,可以一试。但以臣愚见,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绝非可以小觑,要想一战破之,恐不易为,须当从长计议。”
王君廓看之,是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