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威之名,李善道也知。
他没有屈突通这么惊喜,摸了摸短髭,说道:“屈突公,可即是宇文化及弑君之后,因未被宇文化及戮杀,而就恭敬往参,宇文化及集众而见之,曲加殊礼的这位苏威么?”
却是宇文化及弑杀了杨广后,将朝中的一干大臣,虞世基、来护儿等尽皆杀之,独因黄门侍郎裴矩拜迎马首,苏威年迈,已经不预朝政,没有列入杀戮之列,他两人遂得幸免。苏威得以幸免后,便不顾年老体衰,主动往去参见宇文化及。宇文化及以其高第名门、两朝老臣,名位素重,在朝野间的舆论影响很大,甚喜,乃集结党羽、剩存的朝臣,於大殿上接见了他。
屈突通应道:“敢回大王问话,正是此公。”
李善道嘿嘿了两声,说道:“屈突公,苏威是两朝重臣,他一家的荣华富贵,都是隋室给他的。宇文化及弑君之贼,他不思为昏主报仇,反而白发苍髯,屈膝於贼,岂非背恩忘义?他之此举,不免落下千古骂名。此公现今又欲投我,屈突公,我可是没觉得有多少值得高兴!”
这话说的不错。
帐中一人起身,接口说道:“大王所言甚是!苏威虽名重一时,然其行径实为不忠。如果他因为年迈,没办法为昏主报仇,也应当隐居山林,保全名节,如今却宇文化及已释他未杀,而他非但未有为旧主报仇、守节之意,反更又主动屈膝求荣,实乃晚节不保,令人齿冷!
“臣说句不好听的话,‘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孝悌,已是贼,况其此举,更甚於贼!今其大约是因见宇文化及难以成事,故又欲转投大王,臣以为,此举更显其见风使舵,毫无忠义廉耻。大王若纳之,臣恐反损我军威望。不如拒之门外,以示正道。”
说话之人,正气凛然,这番话掷地有声,诸人视之,高曦是也。
的确如此。杨广死后,被迫依附宇文化及的隋之朝臣,其实不少,但苏威与他们相比,却有一个不同的地方,他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系在被宇文化及免死之后,主动投靠,而非被迫无奈。他的这个举动,与他两朝重臣,世受隋之皇恩的身份极不相称,确乎是让人齿冷心寒。
屈突通听得高曦此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略露尴尬,迟疑了下,说道:“是,是。大王,高柱国说的是!苏威此举,确乎不忠不义,但臣之愚见,毕竟其名犹在,若能为大王所用,或可助力一臂。何妨暂受其降,观其后效,再作定夺?大王英明,当知用人之道,亦需权变。”
李善道想了想,笑道:“公所言,不无道理,此老成之谋也。宇文化及裹挟了很多隋之旧臣,苏威在其内,算是名望最重的一个了。我若受其降,给以礼敬,也许能帮我招揽来更多的宇文化及帐下的隋之旧臣。罢了,我便千金市马骨,从公之议,便受了他降,权当做个样子。”
看见了刚才屈突通的尴尬神色,李善道当然知道他是为何尴尬,有心想要抚慰他两句,说一下他与苏威还是不相同的,然帐中人多,这种话不好当众说,李善道就将先将此念按下,顺着话题,吩咐杜正伦、薛收等,说道;“给王轨、苏威的回书,就劳卿等为我代笔。”
薛收才华横溢,难的是还有军略之才,不愧是“河东三凤”之首,因尽管才投到李善道帐下未久,现已是深得李善道重用,被李善道辟为军中参军,参与机要。
便薛收与杜正伦恭谨领命。
当场,两人各将回书写毕。李善道阅之,俱是文采飞扬,措辞得体,既彰显李善道宽宏大量,又不失威严。李善道点头赞许,吩咐王宣德等落下他的大印,即择吏送出。
两封回信送走,又议了会儿军事,诸人辞拜而出。
李善道留下了屈突通,没说别的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汤,说道:“屈突公,你前日禀我说,李渊派人,把你的儿子送到了军中。我考虑了下,公长於军谋,公子一定也是将才。我欲以仪同三司之任,先委屈之,待其历练有成,立下功勋,再委以重任,公意何如?”
如前所述,屈突通祖籍昌黎,其族后迁长安,他家现在长安。他的两个儿子皆在长安家中。就在前几日,忽然他的长子屈突寿,从长安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汲县。屈突通当时大吃一惊,问了屈突寿后才知,原来竟是李渊派人把他送来的,并随身带了一封李渊的密信。
屈突通连信都没拆,第一时间就赶紧将此事禀报给了李善道,将李渊的密信也呈给了李善道。
李善道将信看了看,信中也没甚不可见人的东西,无有招降之言,只是问候与寒暄,说屈突通年龄大了,独在军中,恐有不便,故送其子来伴。却此信中,虽半个招降的字未提,李善道焉会不知,这分明是李渊的故意示好,究其根本,其意还是在拉拢屈突通。
而又为何拉拢屈突通,缘故亦不言自明。
一则,说明李渊已将李善道视作了强大的敌人,故此才试图无孔不入,分化其内部。二则,自是与河东有关,屈突通故隋大将,若果有不甘,或不屑臣服李善道之心,则河东的失地,就算屈突通不能献给李渊,有他通风报信,亦足可使李渊掌握河东的汉军虚实,供用兵参考。
屈突通慌忙离席下拜,说道:“大王,犬子拙劣,只恐不堪驱用,然大王厚爱,敢不从命?”
仪同三司,如前所述,不是实职,是勋官中的一等。说来此职品级不是很高,只正五品,但此职,某种程度言之,却是重任的起始。隋之勋官,特别在杨坚时期,虽然都是授给功臣,用处是为表彰军功的,但却有尊卑之别。仪同三司以下,主要是授给一般的将士,乃至百姓也可得授,而仪同三司及以上,却很少滥授,此一勋官职位,可以说是贵、贱的分水岭。
杨坚时,关於授勋官,有个小故事。
便是杨坚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有个女婿,名叫李敏。李敏起先没有任官,后来随从杨丽华侍奉杨坚酒宴,杨坚问杨丽华,李敏任何官职?杨丽华对称:“一白丁耳”。杨坚就对李敏说:“今授仪同”。仪同,即仪同三司。李敏是杨坚的外孙女婿,且因其父死王事,从小他就被杨坚养於宫中,杨坚起初打算授给他的勋官,才不过仪同。由此足见,此职之非贵族不得。
——当然,最终授给李敏的勋官,并不是仪同。杨丽华事前就教李敏了,“吾以天下与至尊,唯一女夫,当为汝求柱国。若授余官,慎无谢恩”。杨丽华的丈夫是北周末帝,所以她有“吾以天下与至尊”此言,“唯一女夫”,即只有你这么个女婿。李敏依言,末了果得柱国。
且不需多言。
因是屈突寿无有寸功,才到军中,李善道就授“仪同三司”与之,属实已是厚待。
李善道下到帐中,亲手把屈突通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让他坐下,自己没坐,就站在他席前,笑道:“屈突公,听说你还有个次子?现亦在长安?”
“敢回大王问话,臣是还有一子,现居长安。”
李善道问道:“可有书信?”
“敢回大王问话,臣前从大王征讨河东,戎马倥偬,通信不便,家中并无书信到来。”
——这句话,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李善道知屈突通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他之前没有收到过李渊的书信。呈给李善道的这封书信,是他收到的李渊的第一封书信。
李善道点点头,笑道:“闻得李渊,颇有长者之风。今遣送公子到咱郡中,陪伴於公,确可见其是有长者的做派。屈突公,给李渊的回书,你写了么?”
“敢回大王问话,大王英明绝伦,名应谶纬,今隋失其鹿,日后可成大业者,唯大王也!臣以无用之能,败降之身,蒙大王深恩不弃,感激涕零,只有竭忠尽智,犬马之报!李渊此书信,臣看也没看,自是更不会与他回复!”屈突通再度离席,下拜说道。
李善道将他再度扶起,拍着他的胳臂,让他重新落座,笑道:“公忠贞之士,我岂不知?我之此语,公勿多心。我的意思是,公不仅可回书李渊,也可与公在长安的次子多通书信。”
屈突通呆了呆,旋即明白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大王是想借此,探知长安情况?”
“不但是探知长安情况。”
屈突通说道:“大王还欲借此,通过臣,行诈降之计,以欺哄李渊?”
“正是如此!从河东撤兵时,闻报薛举大举西进,这几时,长安周近的巡防日渐严密,杨粉堆、康三藏的斥候、商队多是外地人,难以深入打探,即便打探到了,情报也不好带出,故新的情报一直未有。亦不知李渊与薛举这一仗,打的如何了。又闻李渊司马昭之心暴露,已然称帝,同时也不知他称帝后,长安伪朝现在是个什么动静,人心服否。
“故劳公与次子通信,就是欲借此,将这些消息探听一二。
“至於劳公给李渊回书,料李渊遣子与公,是为向公示好,其书信中虽未有招揽之言,追究其意图,无非两意。一个是在探知了公有归顺之意后,使公为其内应,察我河北内情;一个是借公之力,察我河东驻军之内情。公此与李渊回书,便可伪作有意归顺之态,以争取获得他的信任。等获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便可反察其内情,并以假消息哄骗与他。”
屈突通听明白了李善道的目的,毫无推辞,当即应道:“臣敢领命,今天就拟书信,送去长安。”顿了下,问道,“与犬子的信,臣知怎么写,然与李渊回书,臣怎么写?敢请大王示下。”
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公若直接就言归顺,李渊必疑,故回书不宜过於直白。公可言感其厚意,却不必明言归顺。切记,字里行间,须透露对隋室之忠,以惑其心,又可隐露对时局之无奈,以引其探询。如此,方能既得信任,又不露破绽。公以为怎样?”
这与屈突通想的大致相同,他三度伏拜在地,说道:“大王高见,臣知怎么写了!”
李善道唤杜正伦进帐,写了给屈突寿的任命书,交给屈突通,笑道:“屈突公,近日军务忙,我就先不见贵公子了。等打完了这一仗,歼灭了宇文化及,我再设宴,亲自祝贺公父子相聚。”
适才帐中密谈,被李善道这一句话一说,杜正伦等只会想到李善道刚是在与屈突通说他父子的事,却也是一种掩饰、保密的行为,使众人不疑有别。
这些,也不必多说。
只说屈突通辞出,还帐以后,就铺纸落笔,写与李渊的回书,和与他次子的书信。写成,专门他又呈与李善道看过,这才派遣心腹亲信,送往长安。
就在屈突通两封书信送走后的第三天。
军报急禀到了议事帐。
宇文化及率主力步骑,号称十万,兵分三路,中军已过清淇,右翼也已过朝歌、隋兴,左路军沿着黄河西岸而行,三路兵马,皆已逼近汲县。行速最快的左路军,距离汲县已只还有一日路程。李善道得报,立即敲响了召将鼓,召集帐下诸将来见。
诸将到齐。
李善道言简意赅,将军情告与诸将知晓,说道:“宇文化及三路兵马,左路兵由宇文智及统带,进速最快;中路、右路两路兵马没有围攻清淇、朝歌、隋兴,俱绕城而过,行速也不慢,比宇文智及的左路兵稍缓了多半日的路程。大战将开,就我军已定之策,公等都还有何议?”
一将挺身跃起,大声说道:“大王,小奴有一妙计,可先挫其锋,振我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