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城东面。
一支车队缓缓而来。
当看到远处那座正在拆除城墙的城池后,一个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愣住了。
“爹,牛逼吧?”
身旁,卫明的一句话打断了男人的回忆。
男人心里一股早已沉寂的怒火再一次被勾了起来:“你再讲一句这种粗鄙之语,老夫就在这大道上打断你的腿!”
卫明看了看周围的行人,觉得要是在这和父亲吵起来有点丢脸,默默别过了头。
虽然此刻家中已经是他做主,但孝义不能丢。
那两个字是玄衣卫里流传出的,据说是国师说的……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指着前方。
卫明很是骄傲的笑了:“新郑城地处中原中心,不仅是华夏腹地的城池,更是秦国自改革后新占的第一座重镇,未来可能会很繁荣,所以秦国为了大局考虑,拆除新郑的城墙,以方便百姓。”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反正也没人能打到这。”
男人刚想问如有盗匪或别的贼人怎么办,可马上就想到了秦国的严刑峻法、以及秦国那盗匪绝迹的事实,不由得暗自摇头。
不管他以前心里对秦国是什么印象,但事实摆在这。
秦国拿下这里后,南阳郡的百姓日子确实过得比以前更好了,至少安稳了许多。
而对底层百姓来说,安稳的日子就是他们最奢侈的。
若是一些脸皮厚的君王能治理到这个程度,他们就敢让臣子吹一波‘盛世’;甚至一些不要脸的,哪怕没做到这个程度他们也敢称‘盛世’……
前方。
十几个农人模样的人坐在路边,他们身边还有一大堆城砖,似乎是要准备搬回去的。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仔细看去,远处已经消失了大半的城墙,似乎就是这样被百姓们分完的。
男人叹了口气,以前他来过新郑的,在韩国还没灭亡之前跟着一位上官出使。
那时候的韩国,不说死气沉沉,也是毫无斗志。
强弓劲弩出于韩?
那早就是过去式了,最近几十年的韩国就是一个半只脚踏入死亡的老人。
有一次在路上,他亲眼看到一个贵族在新郑城街上打骂一个办事不力的下人,失手将其打死后,当着周围人的面给巡逻而来的衙役一些钱,这事就过去了。
当时候的韩国给了他足够的震撼。
虽然齐国贵族也不把百姓生死看在眼里,但齐国贵族不少不敢在国都的街上当街杀人,他们会回到家中之后再杀。
当一个社会上层人公开无视法度的时候,这个社会也走到了末路。
可现在,他看到的南阳郡百姓和当初似乎不一样了。
不像当初那样麻木不说,连道路都平整许多,进入秦国后至今,他看到了不下十处正在建设的地方,那里的人们热火朝天的干着,身上似乎有一种……期盼?
“爹,你看,幸好我把你拉来秦国了吧?”
男人轻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能怎么办?
唯一的儿子都被秦国人收为玄衣卫了,他除了带着家产来秦国,不然还要跟他断绝关系让自家断子绝孙不成?
新郑城中。
车队在一处客栈停了下来,客栈外不远就是一条正在整修的道路,似乎是在铺设秦人所说的水泥?
男人默默离开,走到了工地不远处。
在这里,还有一些和他一样前来观看但无法靠近的百姓。
“哎,不知啥时候才会重新要人啊!”
“别想了,我们这样进不去的,有得是人比我们强壮。”
“可别的事我们也不会啊,除了卖力气我们还能干什么?我已经去城外的工厂看过了,他们也满员,难不成得去关内才能找到活计?”
关内,代指函谷关以内;是现在南阳郡百姓对原秦国之地的统称。
“我说二位,我观你们的神情,不像特别穷苦之人。”男人忍不住插话道:“现在又非农忙时节,你们为何如此想要去做工呢?难道是秦国今年收税太多、以至于你们连口粮都没有了?”
几个百姓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
要不是看他衣着很明显华贵,否则都想直接抓起来移交衙门了——朝廷有令,但凡抓住五国派来鼓动闹事的细作,核查过后一律奖钱,最低都是三钱起步;他们不认为一个细作会穿着这么明显的衣服来搞事。
而且已经有好几次百姓误抓事件,朝廷宣传不是所有五国人都是细作,否则这乱子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齐国来的?”一个汉子似乎是出过远门,听出了他的口音。
“正是,即将前往咸阳定居。”男人打消了他们心中的疑虑。
百姓一阵失望……
“南阳郡这第一年免税你不知道吗?我们只需要交一些田租钱就可以了,现在南阳郡应该没几个还没交的吧?”
“是咯,要不是朝廷说什么我们能力暂时太低,没办法开放那借贷资格,否则怕是有许多人会去朝廷借钱买农具了。”
百姓不懂,但这个贵族男人懂啊!
看来秦国还是很理智的,没有因为所谓的‘民心’就不顾朝廷事实。
“那你们为何如此想要做工机会?”
“你是贵族老爷吧?”那个汉子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轻蔑:“在你眼中,我们没事也该待在家里?或者去服徭役?”
“我没这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不然也不会问这种话。”汉子看着他,语气虽平静,但却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敌对:“我家就我和家里小子了,我爹三年前因为交不起租子,被抓起来丢进大河里去了;我大哥去一个富户家当工,可那富户赖账不给钱,最后大哥讨要不成被打断了腿,在家里撑了半月后就死了。”
“我娘和孩子他娘,则是早年间病死了。”
“现在好啊,朝廷没要我交太多,我娃今年总算能在冬天不用受冻挨饿了;但你这种贵族老爷怎么会想得到,我们家没有多少存粮、明年还得想办法过下去吧?”
“我要是不想办法趁着这个时候出来多赚点钱,我家明年咋办?”
周围,其他百姓一脸平静。
秦人没来之前,底层人的日子都差不多。
有人的姊妹被卖到了风尘之地;
有人的兄弟被富户贵族打死,家人可能连收尸都做不到;
有谁的父亲曾经被拉去做徭役最后累死;
有谁的孩子前两年被韩国朝廷拉了壮丁最后生死不明;
有谁孩子在饥寒交迫之下冻死,然后老母亲活活哭死……
“现在朝廷给了我们的机会,一个能让我们过好的机会,一个以前我们不敢想的机会,我们若不努力抓住,还要干啥?”
这一番事实,把男人说得沉默无比。
身为贵族的他,第一次直面底层百姓的生活。
韩国如此,齐国的呢?
齐国虽说是比其他几国要和平些,但也只是相对的;国内贵族对百姓的压迫,丝毫没有差别。
难怪秦人只是限制了贵族、给了平民一点好处,百姓就如此爱戴……
原来,他们以前对那点好处都是奢望啊!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似乎是朝廷又要开一个女工纺织厂和新修一条路了,需要人手。
顿时间,原本还在他周围说着的百姓蜂拥离开,赶忙朝着衙门设立的招工场所而去。
和贵族说些话、教训一下他们的自以为是,远没有给自家赚钱重要。
男人默默走回了客栈。
这一次,面对儿子好几次的顽皮,他一句话都不说了。
前半生骂‘蛮秦’骂了半辈子,结果到头来,相比于秦国的行为,他自己忠诚的国家才更像‘蛮人’。
……
当看到廷会关于加大煤矿开采的文件时,嬴政恍然发觉,时间再一次临近了年尾。
“真快呀!”
嬴政感慨了一句。
李斯看了看他手中的文件,以为大王是在说秦国消耗煤炭的速度,不由得解释道:“主要是工业用煤,现在大秦八成的煤炭产能都在为工业服务,其余的两成才是生活用度。”
不到冬天,绝大部分百姓都不会花钱去买煤炭。
现在的‘生活用度’,是算上秦国所有贵族阶级、民间富户、以及各朝廷机构所用的一起,百姓……几乎只有许多郡城的一些有钱百姓,才会时不时的买一些煤炭在家。
理由嘛,很简单——能省就省。
可现在即将到冬天,天气马上就会变得寒冷,到时候,只要有能力的百姓都会开始买了。
省钱是一回事,但没苦硬吃是另一回事。
嬴政点了点头。
说到煤炭,他的思绪直接想到了李缘说过的大同煤矿——华夏大地上最优质的煤矿地。
只可惜,那里现在是赵国的。
但不可惜的是,赵国人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境内有这么一座‘金山’。
等统一天下后,就把赵国那里当成工业基地吧,赵国肯定有许多人是无法接受秦国的,那正好,到时候把他们统统拉去挖煤,不仅能造福百姓,还能消耗一波仇人。
到现在为止,秦国几乎人都知道了下矿的风险,或者说是工业发展初期的危险。
那是需要用大量鲜血和人命去堆积的。
不到万不得已,嬴政是不愿意让百姓去承担这个风险的;反正天下迂腐之人多得是,废物利用一下嘛。
也正因为许多事太过消耗人命,秦国境内已经有人在传:当初大王之所以要打匈奴,不仅是为北部边疆的百姓报仇,还是想着去抓一批异族奴隶回来,不然之后的秦国大发展如果没有那些匈奴奴隶,老秦人得死上许多。
大王他宁可发大军去抓异族奴隶,都不愿意让我们有生命危险?
君王如此,百姓何求?
这些言论在无意间为嬴政拉了一波民心。
甚至传到了五国,让许多百姓在他和那些享乐的废物大王之间看到了强烈的对比……
嬴政微微一笑,接着翻看下一份文件。
“大力发展纺织?”
这是一份来自蜀郡的文件。
随着中原商贸愈发频繁,蜀地的锦绣也开始冲击原本的中原技艺,加上秦国科学院对纺织技术的钻研,如今的蜀郡已经拥有了包括纺纱机、提花织机在内的许多纺织行业‘机器’,直接对其他地方的锦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蜀郡郡守李二郎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蜀郡应该大力发展蜀锦,最好能让之后天下所有人一看到布,首要想到的就是蜀地的。
嬴政略微点头,这野心挺大。
但他就喜欢这种臣子。
“这提花织机,也是科学院弄出来的?二代是什么意思?”
嬴政似乎记得,李缘好像最开始只给过一些简单的纺织技术和工业思路,并没有给过任何具体的命令,纺织机都是科学院在建立半年多之后才有工匠顺着他的思路钻研出来的。
“并不是,是一群农妇想出来的。”
李斯说:“科学院纺织分院主要专供纺织机械,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这是一群农妇听说了相关消息后,想着看能否把花纹也用机械实现,这才试着弄了下;成品最后得到了纺织分院的肯定,确实有用,科学院在她们的成品之上钻研开发出了更好的第二代机械。”
嬴政想到了李缘说过的一段话。
那是有一次嬴政看科学院耗费资源太多、成果却看不出什么,于是想下令让科学院最少给出一个项目成果的确切时间表时,李缘劝他的。
【人们从来不缺努力,缺的只是努力的理由。
工业发展初期,许多机械都是出自一线工人或者民间人士之手。
所以秦国不需要下令,只需要给一个环境、一个足够让人们前进的理由,之后静待开花结果就行。】
现在,这证明李缘说的那段话的正确性。
可是……
“寡人最想缩短,就是这时间啊!”
嬴政喃喃自语道。
所有的现实困难,不管再大、哪怕是秦国明天就要发生起义了,在时间面前都属于小问题。
因为现实困难能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也可以拖延,拖延不了你大可以躺平等死。
但时间,它不以你的情绪为目标,却能给人带来最深的无力。
“大王?”
李斯看着他出神喊了一句。
嬴政回过神,把那段话和他忧虑的时间之事说了出来。
然后李斯也抑郁了……
他已经从李缘那知道了那个武侯的事,他此时的毕生所愿就是超过那武侯;武侯输给了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也会这样。
“或许,这就是我等努力的意义吧?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更多的功业……”
李斯说了一句。
君臣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