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的报告?”
燕国南部。
太子丹看着面前这帮官员交上来的报告,强压着怒火。
自从父王让他来负责受灾地区的灾情后,他就对燕国贵族们的贪心程度感到无比震惊。
他去过一个不过百人的村子里,十几栋房屋倒塌,死了三个老人。
可在当地县衙的报告中,那地区受灾情况是【三个村子两百多人受灾,上百栋房屋倒塌,死亡一百多人,失踪五十多人。】
太子丹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正当他第二天想把那个村子的人给找来,以亲自抚慰灾民之由给这些官员看看——你们特么要点脸、别太过了。
然而当他派的人去到那,只见到了一个被劫匪洗劫一空的村子。
哪有这么巧的?
而且劫匪不仅掳走了村中青壮和孩子,连老人都一并带走了,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这劫匪这么好心、这么彻底的吗?
紧接着,当地县衙就提交了一份以灾后人心浮动、匪患横生为理由,请求剿匪的报告。
这可把太子丹气得不轻!
吃相太难看了!
到了现在,他们给自己递交的报告,还是和之前写往国都的报告一样的离谱;这让他怎么上呈父王?这让父王会怎么看他这个太子?
你们这帮官员简直是在欺负我资历浅!
但他面前,这些官员们一个个惶恐不安的低头等待着训斥。
却唯独没人站出来认错,或者说要更改报告。
态度很显然:
你可以骂,我们受着;但报告就是这样,我们不会改。
看着这些人这种态度,太子丹的态度动摇了——父王前天夜里发来了一封密信,里面让他南下齐国去办一件事,他本不愿去办,这才拖了两天。
可现在,不办怕是治不了这帮官员了!
“让本殿下再好好调查调查!”太子丹把他们赶走了。
离开时,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官员那故作紧张的神情之下的轻蔑:你只管调查,能查出证据算我们输!
太子丹越想越气,当晚就换了衣服秘密南下。
……
临淄城内外,一场声势浩大的灾后重建工作正在火热进行着。
最近这十几天,整个齐国的氛围显得有些古怪。
秦军把齐国每一座城池都给占了,把所有贵族的私兵全部打散的打散、剿灭的剿灭,所有罪大恶极的贵族或者劣迹斑斑的官员被全族惩治,但秦军并没有解散齐国官府。
相反,齐王还是齐王,齐国各地朝廷也都还在。
只是不同的是,现在还留下来的那些齐国官员没有谁敢不秉公执法了。
因为百姓一旦去找秦军告状,秦军就来找你谈心了;轻的被打一顿外加降职,重的直接就被打死了。
而且齐国现在所有的秩序,都是秦军在维持,各地政令与其说是出自齐王、齐国官府,还不如说是出自秦军两个野战军指挥部,以及各地驻军军官。
对此,秦军给出的理由是:
受齐王之邀支援齐国灾后重建。
受邀来灾后重建?
你是指你们用火枪大炮杀了一大帮权贵、把他们弄得家破人亡、抢了他们的所有财产、架空齐王、还用武力指着各地官员做事、在齐地行秦国之法秦军条例的重建?
那你们还怪好的嘞……
齐国好像亡了,又好像没亡。
对此,齐国百姓们心中欢喜无比——我们不在乎什么形式,只要日子好过了,那一切都好说。
但齐国绝大部分官员们却很是难受。
对于贪官、庸官来说,你让他们秉公执法、努力工作、为百姓着想,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偏偏秦军在抢了许多大贵族的粮仓和财产后,又暂时没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让所有官员按照官位和财富为灾后重建捐了一次款——实际就是打劫、交一次保命钱。
看在家人和余下财产的份上,他们只能默默做事。
但哪怕如此,还是几乎每一天都有齐国官员因犯事被秦军杀掉,家产充公不说,家人受牵连者,不知情的成为庶民自谋生路,知情的直接被拉去做苦役。
许多人严重怀疑,秦军只是在找借口杀人而已。
秦国国内调过来一批官员,他们就杀掉一批,直到最后把齐地所有官员全部换掉。
因此,不管是秦军还是齐国官员、哪怕是齐国百姓,都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一场杀戮——可死了大量齐国官员后,官府运作怎么办呢?
直到燕国太子出使齐国。
他代替燕王,向秦军请求,齐地若有犯法官员,财产充公可以,但人别直接杀了;交给燕国,可以让他们带着家人去燕国的北方新土,为华夏族充实边疆。
秦军并没有立刻答应。
民间传言,两个秦军野战军军长,一个同意,一个反对。
同意的那位认为,与其杀了那些人浪费子弹,还不如扔到燕国北边去,多去一个犯官,燕国就可以少去一个百姓受苦。
反对的那位认为,那些人去了哪都只会是坏人,与其去祸害燕国,还不如直接毙了。
没有谁知道,秦军两个军长的意见是怎么传出去的……
但人们知道的是,齐王去见过两人一次后,秦军同意了燕国的请求。
“诸臣误了寡人、误了齐国,让他们直接死去太便宜他们了,寡人要让他们活着在燕国终生受苦。”齐王建是这么说的。
齐国百姓褒贬不一,有人认为齐王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有人认为他是在包庇底下的人。
齐国官员们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要提心吊胆的干事,但燕国那边再苦,总好过死了不是?
齐王宫。
齐王建和后胜正喝着酒。
秦军来了之后,他俩几乎彻底解放了,秦国驻齐国大使如今才是齐地的政务官,他们只需要日日饮酒享乐就行。
“燕王喜那家伙在秦国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向秦国要犯官?他不怕百姓不同意、愤怒之下连带着他燕王一起骂吗?”齐王建不屑道:“若不是秦人发话,他哪来的胆子?真以为亲自上场跟东胡打了一架后就厉害了?”
或许是出于对局势的不甘,齐王建对如今还有君王威严的燕王喜很是轻蔑。
“嬴政这招高啊!”
齐王建似乎是喝多了,直接称呼起了嬴政的大名。
“之前这段时间,威慑和鲜血够多了,现在又让燕王出面,如此一来,齐地官员们哪怕再不想改变,也只能默默忍受;还消弭了他们鱼死网破给百姓造成伤害的心思,因为只要不犯大错、犯法也不至于死,被扔到燕国新土至少还能活着。”
“快打死的时候说我给你一条活路。”
“既暂时解决了国内缺官问题,又能保持齐地的政务通畅,还能让齐地百姓把功劳算在秦国头上而感恩戴德,除了寡人和齐国权贵受了伤,一个完美的齐地出现了!”
“哈哈哈!”
“他这政治手腕,比他的曾祖父都不为过!”
“寡人输得不冤,齐国输得不冤,六国输得不冤啊!”
“哈哈哈哈……”
笑到最后,齐王建眼泪都笑出来了。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笑出来的,还是借着笑容哭出来的。
后胜看着齐王建这副模样,一时有些沉默;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曾经也是想当一个好王的。
只可惜能力不足,时运不济,国情不许。
如今他虽然还是齐王,但他的命令只在王宫的后宫中管用,王宫的守卫军都被秦军时不时的更换,几个重要的城门干脆就是秦军把守。
齐王,已经名存实亡。
而看眼下的情况,他这个名号上的齐王还需要当很久,当到秦国有足够官员派到齐地来形成事实上的掌控了、可以灭齐国了,他齐王建才会去咸阳。
“舅舅,为何不言啊?”
田建笑够了,擦了擦眼泪后看向沉默的后胜。
后胜摇了摇头:“给一条活路?未必。”
“在我看来,这不是活路,甚至是一种受罚;他们的兢兢业业只是在为之前那么多年的犯法赎罪,但他们的罪恶深重到永远也还不完。”
“秦王只不过是给了他们一段苟活的时间。”
田建呆呆的看着他。
这话听上去是在回应自己之前所说的,但怎么听都有种……认同秦国和嬴政思想的意思?
“你……”
田建正想说什么,后胜却说了一句:“我是你舅舅。”
这一句话堵住了田建的所有疑问。
是啊,他是我舅舅,我当王才是最有利于他的不是吗?
“那你为何推崇秦国?”
“我不推崇秦国。”后胜说:“秦国以前和我们没什么大差别,只是比我们稍微好上一点,当年我齐国若有一个和秦孝公一样的王、一个和商君一样的人才,我齐国也能做到。”
“我推崇的,只是那个嬴政而已。”
田建无话可说。
别的不说,但凡换个王,吕不韦辞相后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后胜看着他那低落的样子,叹息道:“其实你还有得选的。”
……
“有得选?”
“什么意思?”
咸阳宫中,听着嬴政说着如今的齐国局势和他的安排,又听到他说齐王建其实还有得选,李缘疑惑道。
田建除了还能决定今晚去哪个夫人那睡觉以外,连吃的饭菜都决定不了——秦军对齐王宫的物资都是管控的。
“如果他真不服输,真想给我找麻烦,他可以自杀。”
嬴政走在宫道上,数着脚下石板的间隙,试图测量出这些石板是否规整、自己每一步的距离是否一致。
“这样一来,哪怕史书上明确记载他是自杀,但后世人依旧会阴谋论,觉得是我杀了他。”
李缘想了想。
“就因为秦国现在不适合吞下齐国、而军管又要消耗大量物资和国力?”
“对。”
“那你想杀他吗?”
“想。”
“你还真想?!”李缘惊讶了:“你不是除了赵偃外其他王都不想杀的吗?”
“你知道派两个野战军对齐地实行全面军管,要消耗掉多少钱粮吗?”嬴政没等李缘回答,便接着说道:“如果不是他的投降,这些钱粮物资本可以用在国内其他地方,多让百姓少交一点赋税,多让工人吃饱一点,多招几个临时工,多照顾一些家庭。”
“可你还是没杀他。”李缘提示道。
“对,因为他已经投降了,秦国不能不给齐地百姓一个交代;而且他们也是华夏族的子民,我身为华夏族的王,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秦国又不是凑不出那些物资。”
嬴政停顿了一下:“我一个人憋闷,总好过齐地再死伤一些百姓。”
说起这个,嬴政看了李缘一眼。
“如果是你来之前,我自己都不确认我是否会这么做;所以天下百姓最应该感谢的是你。”
“可别,现在的名声和地位已经让我惶恐了。”
李缘赶忙说道。
他从不认为他是什么好人、圣人,他只是个普通人,顶多幸运点。
嗯,还有好色点……
“该感谢的也不是我。”李缘说。
嬴政知道他想说谁,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两人接着散步着。
嬴政说起吕不韦回来后开了一家麻将馆,天天和人打牌——但这不是公开的,而是受到他邀请的人才能进去,非富即贵,他不坑穷人或者没钱人,而在他眼里,估计家财千万以下的都是穷人。
“他很能赢钱?”
“嗯,昨天他还赢了几万钱,还给我送了一万钱。”
“那我呢?”
李缘感觉那老头子太没良心,居然不考虑到我。
嬴政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李缘有些牙疼,这老头子怎么还有点耍小孩子脾气?
不就是当初逼迫那你辞相后还加班、让你家产另类充公了,以及说好的带你去后世定居却只是带你去看了一回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嬴政摇了摇头,又说起西南夷地区的内乱差点波及到黔中郡。
黔中郡郡守气不过,带人直入西南地区,带着几百衙役和家丁灭了一个小国,把差点侵犯秦国的那个国王给吊死在了他们的城门上,把周围部落都给吓住了。
然后有御史说这行为可能会影响大国风范。
“放他妈的屁!哪个御史说的?”
李缘直接骂了出来:“强大起来就是为了不让别人骑到我们头上,现在小国差点都侵犯我们了,还保持所谓的风范却不还手,那强大有个屁用?”
嬴政犹豫了一下:“主要是他在杀人时留下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