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府外,水神娘娘早已等候在此。
宁远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现在的她,可不是之前那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用长枪戳死人的埋河水神,换上了一袭正儿八经的长裙。
类似人间王朝诰命夫人的华贵衣裙,质地精美,许是她早年上位水神的服饰,穿在身上显得雍容得体。
只是长了一张娃娃脸,外加个子很矮,比裴钱都高不了多少,有点滑稽。
水神娘娘微微欠身,施了一礼,喊了句宁先生。
称呼从夫子改为先生,已经说明了态度。
夫子是尊,先生是敬。
宁远不知道自己先前的那些道理,能不能真的说动她,不过目前来看,应该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看来自己虽然是假的,但或许真有当读书人的底子。
搞得年轻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要是往后练剑的闲暇之余,自己也找几本儒家书籍来读读,有没有可能真的考个功名回来?
宁远从来不会小看了读书人,相反,若有可能,将来要是肚子里有了点学问,自己还能做一回真的儒家君子?
剑武双修,文胆在身……
岂不美哉?
撇去杂念,青衫也回了一礼,而身旁的红衫小姑娘,比师父的动作更快,早就有模有样的作揖行礼了。
宁远手掌搭在裴钱脑袋上,笑道:“她叫裴钱,是我的……学生。”
“裴是下面有衣服的裴,钱是雪花钱的钱。”
水神娘娘笑着点头,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裴小夫子?”
刚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这小丫头的名字……是不是有点寓意不好?
小姑娘赶忙又作了一揖,稚声稚气道:“裴钱见过水神娘娘。”
其实她的嗓门很大,虽然年纪小,但早就没了小孩子的那种软糯之音。
这是宁远教的。
让她装的乖一点,要是让水神娘娘喜爱,说不定走的时候就能收上一大堆礼物。
于是在去往碧游府大厅的路上,裴钱就一个劲的盯着那块影壁看。
这块影壁,上面绘有水神庙方圆十里的山水形势图,香火袅袅,栩栩如生,好似不是死物,还会传出虫鸣鸟叫。
时不时还会有鱼儿从那影壁水流中高高跃起,决计不是什么凡物。
当然不是凡物,宁远眼馋很久了。
这块影壁,就是水神庙的大阵枢纽,里头那些宛若流沙的东西,可都是真正的埋河水精。
河水水精,是水裔一族的至宝,类似蛟龙喜爱的蛇胆石,内蕴香火之外,还有极多的灵气,一个指头大小,就能抵得上一颗谷雨钱。
宁远表面镇定,背地里已经悄悄扯了扯小姑娘的衣领。
裴钱看了师父一眼,立即会意。
她一溜烟跑到了那堵影壁之下,两眼瞪得老大,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还伸出手掌摸了摸。
宁远开始装模作样,板起脸道:“裴钱,回来!”
小姑娘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
青衫皱了皱眉,“是想吃板子了?”
水神娘娘成了和事佬,赶忙说道:“不过是一点埋河水精而已,裴小夫子要是喜欢,我就送上一点。”
宁远依旧皱着眉,“怎可如此?”
“我大伏书院子弟,从来是两袖清风,岂会做出这种不妥之事?”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是真不害臊。
而他刚说完,已经随手取出一根竹条,撸起袖子,就要快步上前,给这个见钱眼开的学生来点教训。
水神娘娘赶忙拉住他,“宁先生,这水精真不值几个钱,小姑娘喜欢,就当我送她的礼物了。”
边说,她还边走到影壁下,亲自捞取了一捧珍贵的埋河水精,取出一个玉盒装了进去,最后想也没想,塞到了红衫小姑娘手上。
裴钱抱着盒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自己师父。
宁远无奈的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便收下吧,还不赶紧跟水神娘娘道谢?”
小姑娘立即喜笑颜开,动作迅速,先把盒子搁在地上,然后朝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女子作揖行礼。
“裴钱谢过水神娘娘。”
依旧是稚声稚气。
师徒二人,整个一戏精。
小插曲过后,三人来到碧游府大厅。
水神娘娘小声问道:“宁先生,之前不知道你多久回来,所以没有让厨子做那鳝鱼面,怕凉了,现在……”
宁远打断道:“不了,吃面事小,碧游府事大,我已经带来了封正所需之物,那就即刻开始。”
水神娘娘微微点头,“先生需要我如何做?”
宁远说道:“取出山水形势图,封闭水府,驱散闲杂人等,开启祠庙大阵……”
一番胡诌之后,水神娘娘不疑有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一一吩咐下去,命手下虾兵蟹将全数退走。
而后她遵照宁远的指示,默念口诀,牵引祠庙神灵阵法。
一瞬间,方圆十里地界,埋河河水开始翻滚,无数近乎透明的水运开始沿着某个轨迹归拢,继而缓缓流入碧游府。
水神娘娘盘腿坐在师徒二人身前,双手结印,准备受封。
在双方中间的地面上,搁着一幅山水形势图,上面是八百里埋河水域。
宁远正色道:“闭眼,观想身心。”
女子乖乖照做。
宁远又道:“先说好,我这本书籍,是早年大伏书院首任山主亲自撰写,他最后的成就,只是一名学宫大祭酒。”
“肯定比不上文圣老先生,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真要选择受封?”
名为柳柔的水神娘娘,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说道:“宁先生说的对,天底下的道理,远不止文圣一脉。”
“只要是好道理,就都应该视若瑰宝,更加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女子深吸一口气,“先生之言,柳柔已经记在心上,多谢先生为我开智。”
“今日我柳柔,被大伏书院受封,想必将来要是有幸见了文圣老爷,他老人家也不会如何说我。”
宁远点点头,“好,你有此想,最好不过,接下来,我如何说,你如何念。”
“不得分心,能领悟多少,需要看你的造化。”
年轻人补充道:“最好是能陷入“天人合一”的空灵之境,那样受封之后,你得到的好处也会更多。”
水神娘娘不再言语,运转她的登山法,竭力将自身的精气神,提升到最高。
见状,宁远偏过头,嗓门压的极低,看向身旁的小姑娘,“裴钱,把书拿来。”
裴钱点点头,立即摘下身后小书箱,拿出一本儒家书籍。
宁远接过,低头一看,皱了皱眉。
这本书,名为《小学集解》。
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籍,但却是属于蒙童读物……
用来敕封埋河水神,就太过于不伦不类了点。
宁远歪过头,“没别的了?”
裴钱点点头,“有啊。”
“拿来。”
小姑娘又蹲下身,在她的小书箱里一番摸索,很快又取出一本,递给师父。
宁远接过一看,是那本《幼学琼林》。
他脸一黑,依旧是压低嗓音,问道:“还有吗?”
裴钱两手一摊,“没了。”
“你姐姐不是给你买了十几本吗?”
“那些我还没看完呢。”
“你先给师父用,以后我再给你买。”
“但是我没带。”
“啥?”
“昨晚我来找师父之前,刚好抄完了书,就没收进书箱里。”
裴钱挠挠头,“因为我想着早上也还要念,就没必要收起来呀,眼睛一睁,就可以读了。”
看着自己这个弟子,宁远叹了口气,抹了把脸。
裴钱不太明白,见师父一脸无奈,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师父,我这两本书的道理,是不是不太好?”
宁远咂了咂嘴,解释道:“不是不好,而是这两本,对师父即将做的事来说,不太合适。”
红衫小姑娘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水神娘娘,“师父,那我们要不要跑路?”
话音刚落,她脑门上忽然吃痛,挨了宁远的一记板栗。
迟迟等不来书院敕封,水神娘娘不免有些奇怪,微微睁开眼缝儿,看向自己身前的大小夫子。
“宁先生?”
宁远赶忙板起脸,“专心,等着便是。”
柳柔赶忙重新闭上双眼,这种场合,她也是头一回,可不能造次。
年轻人低下头,看向小姑娘。
小姑娘仰起脸,看向自己师父。
两两无言,大眼瞪小眼。
这次封正埋河水神,宁远其实随手可为。
简单的很,只需祭出本命水字印,往山水形势图上钤印就可。
但他又不太想只是如此。
靠水字印去敕封,当然没问题,但多少差了点意思。
他想要的,是正儿八经的封正,要让“道理”落在实处,而不只是简单的赠予她浩然之气。
所谓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要是有一本像样的儒家书籍,他还能照着念念,自己听不出什么味道没关系,只要水神娘娘能悟出点东西就好。
毕竟也不是他受封。
可现在貌似有点难住了。
《小学集解》与《幼学琼林》,自然是儒家书籍,但都是蒙童读物,宁远一旦照着上面念,说不定水神娘娘听去了,立即就会揭穿他是个假君子。
真要如此,好事或许就成了坏事。
这绝对不是他想看见的。
所以良久后,宁远突然气沉丹田,想到了某个可能,缓缓闭上双眼。
很快他又再次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打算试一试。
虽然他知道那个教书先生,已经走了,真的走了。
但是万一呢?
万一呢?
世间万般事,不去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个子丑寅卯?
于是,一袭青衫第二次闭上双眼,牵引两件本命物,一双大袖,开始无风而动。
学着记忆里那个教书先生的样子,年轻人右手握拳,搁放在胸,左手负后,微微合拢。
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这一刻,在青衫年轻人的双袖之中,忽有一缕缕精粹至极的浩然之气,宛若一尾尾蛟龙游曳而过。
宁远轻声问道:“齐先生?”
裴钱抬起头,脑子小小的她,有点不太明白。
无人作答。
宁远有点不信邪,再次开口,“齐先生?”
碧游府内,落针可闻。
没有异象生起,没有圣人显化,更加没有什么春风过境。
而今的浩然天下,可是大暑时节,又怎么会有所谓的春风?!
年轻人此举,无异于痴心妄想。
宁远依旧不死心,抬起头来,视线穿过碧游府,喊出了第三句。
“齐先生?”
不出意外,还是没有回应。
可宁远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失落,反倒是笑容满面。
没有人知道,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的一路上,这个重获肉身的少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个教书先生走了,为了他,强行跻身伪十五境,舍弃了那条三教合一的无上大道,选择以真身换真身。
正如当年小镇,有个少年剑修,为一个连见都没见过几次的读书人,拍案而起,侠胆横生。
没有人知道,这次北行路上,有多少个寂静深夜,为何宁远酒不离手,好像天下间的忧愁,都在他一人身上。
没有人知道,宁远为什么如此痛快的答应了那个国师崔瀺,甘愿为那大骊王朝做事。
更加没人会知道,明明他是个匹夫剑修,却要不辞辛苦的去做读书人的事。
身怀至宝山水印,按部就班,迟早都会是大剑仙,却为了一头狐妖,钤印书信,为了那个没了君子坐镇的大泉边境,耗费了极多的浩然气。
而今又无缘无故,跑来为这埋河水神封正。
这些大小之事,对他而言,可曾有益?
有个屁。
可他还是做了。
因为那个读书人给他的担子,太重了。
宁远肩头压着的,是一名圣人要做的事。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枚山水印。
所以他想把它用掉,把里面的那些浩然正气,全数还给这座天下。
宁远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倘若人间是一本书,那么在他看来,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在书内还是书外,都是遭人谩骂。
但现在不会了。
年轻人的心境里头,某个桎梏,悄然松动。
他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好似有着一轮日月,洞察天地,穿过时间长河。
他看见了书外。
青衫一步上前,并拢双指,抵住水神娘娘的眉心,“我宁远,剑气长城现任刑官,特此为你封正。”
宁远肚子里依旧没什么墨水,但总归是有一点的。
他当年在小镇,最后一次去那学塾时候,曾经旁听过那个教书先生的最后一课。
于是,青衫剑修开始正襟危坐,娓娓道来: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
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
天地合,万物生,阴阳接,变化起。”
就这么多,他也只听了这么多。
不过末了,他又没来由的,补了一句。
“大道不该如此小。”
……
荷风送香气,端午祝夏安。
甲辰康宁,故人不散。
虽然是抄的,但还是诚意满满好吧!
大家端午安康啊!
祝你们吃好睡好,男子越长,女子越大。
嗯嗯,晚安晚安,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