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峰顶,随着鲲鱼一声嘶鸣,渡船缓缓升空。
青虎宫外,姜尚真依旧没有离去,望着船头那人,久久无言。
等到渡船没入云层,一名身材矮小的老者凭空出现在一旁。
荀渊问道:“都处理完了?”
姜尚真收回视线,点点头,叹了口气。
老人面无表情道:“别觉得自己吃了口屎,能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已经是最好了。”
荀渊侧过身,这位在玉圭宗一向和颜悦色的老宗主,破天荒的有些怒气。
“姜尚真,还好这个宁远,不是什么得饶人处不饶人的人,要不然我玉圭宗,可真就被你害惨了。”
“以往还好说,就算你真的跟他结了仇,大概率也不会怎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剑气长城之人,无法来我们浩然天下。”
“可今时不同往日,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你也知道了,所以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怨气,登山修道,岁月无穷久,谁还不会吃点亏?”
“你那儿子也没死,如今这个境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姜尚真深吸一口气,真诚道:“多谢宗主教诲。”
荀渊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名玉圭宗仙人境宗主,为何非要逼着姜尚真,来给宁远赔礼道歉?
其中最大的意思,当然就是想要化干戈为玉帛,毕竟那座剑气长城,搁在浩然天下这边,除了文庙,真没几个人敢招惹。
此外,就是想结个善缘了。
荀渊之所以敢肯定,双方一定能结个香火情,就在于宁远离开藕花福地没多久,走过的每一处,他都打探过一番。
边境客栈一事,外加埋河水神庙一事,荀渊这个老狐狸,自然能推算出一二。
这个宁远,看似是个匹夫,其实是个很讲事理之人。
那就很好办了。
所以今儿个,玉圭宗两位上五境来了,与之交涉,化仇怨为善缘。
退一步讲,就算对方收礼之后,也瞧不上玉圭宗,但起码是收下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一艘山岳渡船,确实很精贵,但对于玉圭宗来说,不值一提。
花钱买个心安,怎么看都不会亏。
要是双方往后还能做点生意……
青虎宫外,姜尚真与荀渊,忽然同时抬头。
远处天边,惊现一抹剑光,速度风驰电挚,几息过后,悬在两人前方半空处。
正是去而复返的宁远。
剑身之上,还多了一个小姑娘。
裴钱吵着要来,说是要跟师父一块儿,学习闯荡江湖的门道儿。
年轻人脚踩长剑,双手负后,朗声问道:“荀老宗主,可有意让我担任你们玉圭宗的首席供奉?”
老人笑道:“剑仙有此意,玉圭宗求之不得。”
宁远点点头,“那么在这之前,我想让荀宗主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扶乩宗之乱,想必两位都早已知晓?”
荀渊略微皱眉,“宁小友是要我等前去平乱?”
只不过老人又抚须笑道:“此事,小友就有些多此一举了,我与姜尚真,本就打算即刻启程,去与书院子弟汇合,寻觅大妖。”
宁远摇摇头,“并非是要两位平乱,毕竟那可是仙人境大妖,我也不会一句话,就把玉圭宗陷入险地。”
姜尚真反应过来,“是那钟魁?”
御剑青衫颔首道:“正是,钟魁是书院君子,也是我的好友,两位去了之后,若是有余力,还望可以对他照拂一二。”
“至于钟魁最后如何,是死是伤,只要玉圭宗曾对他施以援手,就算我剑气长城欠你们一个人情。”
宁远补充道:“当然,倘若有为难之处,两位不做也无妨。”
男人将视线落在姜尚真身上,淡淡道:“渡船我收下了,姜尚真,你与我的恩怨,一笔勾销。”
老人笑着点头,说的板上钉钉,“那么剑仙就做好准备,往后成为我玉圭宗的首席供奉。”
宁远的这个要求,还真不算是什么要求。
桐叶洲大妖作乱,荀渊此次下山,除了带着姜尚真来找宁远之外,还有一件要事,就是联手书院,平大妖祸乱。
保一个书院君子,顺手的事。
不做白不做。
成了,玉圭宗就多一位十境剑修,还是剑气长城之人,意义重大。
不成,也就是相安无事,再差都不会差到哪去。
何乐而不为?
剑尖微微调转,只是宁远忽然又扭过头,双眼直视下方老人。
被人直勾勾的盯着,荀渊一愣,“小友?”
宁远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
“荀老宗主,最好跟那个邹子少些来往。”
一瞬间,老人跟雷劈了一样,怔怔无言。
沉默片刻,荀渊问道:“宁剑仙……此话怎讲?”
宁远微笑道:“怎讲?还要我怎么讲?”
“老宗主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还要跟我一个晚辈扯这些弯弯绕绕?”
荀渊咂了咂嘴,问道:“邹子曾经算计过小友?”
一袭青衫微微眯眼,“不然呢?”
“荀宗主往后若是见了邹子,就帮我捎句话给他。”
停顿些许,宁远说道:“只要有机会,老子就拿剑给他后面开第二个屁眼。”
裴钱此时探出脑袋,扬起拳头,咋咋呼呼的,重复了一遍师父的话。
“戳烂他的屁眼!”
……
……
重返渡船后,几人各自回房,皆是靠近船头这边的头等厢房。
宁远的这间,更是大到夸张,是属于船主的宅子。
这艘鲲鱼渡船,不大不小,玉圭宗准备的也很妥当,鲲鱼背部的三十三间厢房,案几桌椅应有尽有,纤尘不染。
还配备了几名少女侍从,容貌姣好之外,都有些许修为在身。
至于谁来操控鲲鱼,那就更简单了。
一般情况下,无需操控。
驯服后的鲲鱼,本就极为温驯,只要将装有鲲鱼精血的信物玉牌炼化,后者就不得反抗。
规划好航行就可,鲲鱼会沿着这条线路,一路向北。
只要中途没有意外,多半不用如何留心。
返回途中,宁远顺手在天阙峰上捞了一把灵草,喂饱了毛驴,独自返回屋内。
他取出一支画轴,摊开之后,开始一颗一颗的往里面撒钱。
阮秀去了灶房,裴钱在屋子卸下一身行囊后,就着急忙慌的飞奔出去,目的明确,跑到了船头观景台那边。
小姑娘盘腿而坐,摘剑横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云海,都不舍得眨眼,黝黑的脸上,全是幸福。
数月之前,她还是个小乞丐,每天在南苑国京城上蹿下跳,要么偷人家东西,要么就卖惨乞讨。
这才多久的功夫啊。
裴钱好像有些领会书上那句“恍如隔世”,是什么意思了。
现在不就是了。
小姑娘起身走到栏杆处,踮起脚,往下面张望,又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最后她比划了一下,把脑袋钻进了栏杆中的缝隙里,眺望下方的山山水水。
云海无法遮蔽她的视线,小姑娘的一对眸子,灿若琉璃,遍览大好风光。
高的很哩。
比之前那座天阙峰,还要高。
听说脚下这个庞然大物,叫鲲鱼渡船,是那个玉圭宗送给师父的,吃一顿能顶一个月,能在天上飞好远。
裴钱觉得自己就不行,别说一顿一个月了,自己每天最低都要吃三顿,要是练拳练的久了,四五顿都是经常的事。
小姑娘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用,跟一个饭桶一样。
于是,片刻过后,看够了风景,黑炭丫头把脑袋从栏杆之间的缝隙中拔出来。
她先是把外头的红衫脱了,叠好放在一旁,随后拉开拳架,开始围绕观景台,六步走桩。
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也没用。
只要我裴钱勤勉练拳,将来境界上去了,总会有帮得上师父的一天。
就算一辈子都只能拖师父后腿,也没关系。
大不了以后就在神秀山看大门,多少也能为师父分担一二。
那头毛驴,怎么能当护山神兽,用来看大门呢?
一把草都能被勾走的驴子,比得过我裴钱吗?
我可是三境巅峰的绝世武夫!
先前听阮姐姐说,登上渡船之后,就相当于离开了桐叶洲,这段返乡路程也只剩下一半。
练拳这么久,裴钱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冲破背后的山岳真气符,最多半个月而已了。
她没有告诉师父,也没有跟阮姐姐说,把这事当成了秘密,寻思着等破境的那天,要让人刮目相看。
然后想着心事,打着拳的小姑娘,某个一拳而出,拳罡四起,就把观景台一处栏杆给打坏了。
裴钱挠了挠头,做贼心虚的往师父那间屋子张望了几眼,随后当做无事发生,继续练拳。
宁远这边。
随着最后一颗谷雨钱消失,这张老道人给他的画卷,终于有了反应。
此时宁远的脸色,也黑到了极点。
这第三幅山水画,想要把里面之人“请”出来,居然花了他整整一百颗谷雨钱!
这他娘的,寻常的山上法宝,也达不到这个价格啊。
年轻人暗暗骂了一句,狗日的臭牛鼻子。
然后更加让他无语的事来了。
画卷之中,山水荡漾,雾气升腾,其中一道窈窕身影,缓缓浮现。
一步跨出,显露真容。
仅是瞬间,宁远便转过头去,死死皱着眉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低头在方寸物中找了找,取出一件黑衫长褂,头也不回的递了过去。
画卷之人,正是藕花福地,那个剑术冠绝天下的女子剑仙隋右边。
只是这个女剑仙,走出画卷之时,居然满身是血。
好像在被老道人收入画卷时候,刚好就把她的时间,定格在了飞升陨落之时。
一袭儒衫,破破烂烂,春光四溢。
屁股腚都快要兜不住了。
说白了,有一种被糟蹋的美。
好看是好看,但阮秀就在船上,宁远再如何,也不会如何。
女子接过黑衫长褂,想要说什么,男人却摆了摆手,“去隔壁。”
隋右边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外。
不消片刻,佳人再度回到房内。
黑衫女子拱手抱拳,容颜清冷道:“谢公子为我破费。”
宁远点头笑道:“确实是破费了,之前我唤一名元婴剑修,也才十几颗谷雨钱,而你居然要了我一百枚……”
顿了顿,男人面无表情道:“所以原本打算要你为我效命十年的想法,现在也改了。”
女子皱眉问道:“多久?”
青衫咧嘴笑道:“一百年。”
隋右边脸色不太好看,没说话。
一百年,对山上仙人来说,真不算很久,可对她而言,却是久的不能再久。
隋右边诞生于藕花福地,直到最后飞升陨落,也不过活了三十余年而已。
“……公子?”
宁远开门见山道:“当然,我不是这种喜欢强买强卖的人,你要是不愿,也没关系。”
没等隋右边松口气,男人又笑着说道:“但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还花了这么多神仙钱,所以最低最低,你都要为我效命十年。”
宁远轻敲桌面,掷地有声道:“把你请出来,我花了一百颗谷雨钱,所以你要是想获得自由身,就需要给我挣十倍。”
“效命十年,外加一千枚谷雨钱,我就把画卷给你,放你自由。”
“挣不到一千枚,那你就得一点点熬,过了百年期限后,同样也能离去。”
隋右边疑惑道:“谷雨钱?”
宁远就跟她简短说了一遍,浩然天下的山上人,所用神仙钱的大致种类。
听完之后,隋右边想了半天,最后轻声问道:“公子,我要是不答应呢?”
宁远点点头,“那就死。”
“我一巴掌拍死你,再把你塞回画卷,以后千年万年,你就当一个睡美人好了。”
“你生的美,以后我哪天缺钱了,或许会把你卖给某个山上仙家,让你给人暖床也说不定。”
隋右边有些抑制不住脸上的怒意,只是当她感受到一股强横至极的威压后,又不得不强行咽下这口气。
她无声点头。
宁远面带微笑,指了指屋外,“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去做第一件事。”
“门外观景台那边,有个小姑娘,她是我的弟子,从现在开始,你负责教她剑术。”
“早晚各一次,一次一个时辰,其他时间,随你如何。”
说完,宁远又抬起一手,在隋右边这个土包子面前抖搂了一记御剑之术。
长剑悬停在女子身前。
宁远说道:“这把剑暂且借你。”
隋右边接过长剑,默默离去。
……
最后这一天的神秀山渡船上,船头观景台,有两个姑娘手持长剑,剑光霍霍。
裴钱开始正式练剑。
而在船尾,独自站着一个青衫年轻人,望着那片逐渐远去的桐叶洲,身形寂寥。
这次桐叶洲之行,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宁远有些烦闷。
以至于他又开始了埋头喝酒。
只是酒水喝多了,好像也就那样,解不了太多烦恼。
千杯不倒,酒量无穷,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要是喝不醉,那心中忧愁,又如何能去?
该死的酒水。
所以呢,阿良,你说错了。
江湖是不太好,可酒水也不咋滴啊。
陆沉啊陆沉,你就不能来点作用?
当年跟我问剑蛮荒,你这三掌教就一直划水,现在不过是区区几头大妖而已,连王座都算不上,你还要划水?
最后宁远得出一个结论。
陆老三此人,靠不住,不堪大用。
……
……
浩然夜幕已至,青冥天下这边,却是清晨时分。
一名年轻道士,沿着崎岖山道,缓缓而行,优哉游哉,时而停步,观望四周山水,倍感亲切。
上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啦?
噢,想起来了,那时候自己身旁,还有一个能吓死人的十四境剑修呢。
“山色如娥,桃花如颊,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空山不见人,水流花自开……”
话到一半,道士咂了咂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修道修道,数千载过去,只晓得一个修道,腹中墨水,仍旧不过杯盏,真是可怜又可恨。”
就在此时,有一位背剑老道,出现在台阶顶部,微笑道:“陆老弟,别的不说,你这道法,是越来越厉害了。”
“像儒家那些读书人,像佛门那群老秃驴,唯独不太像一个道士。”
……
……
感谢——小张送出的角色召唤,感谢忧郁破碎花投喂的猫粮,谢谢各位剑仙老爷。
点点催更。
然后,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