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鸱吻吞着铅灰色的云,退朝的静鞭还在汉白玉月台上回响,豆大的雨点已经泄洪一般的瓢泼落下,几个已经迈出殿门的官员慌忙按着官袍跑回了武英殿的檐下,湿透的官袍下摆洇出深紫的云纹。
七八个小内侍被一名大太监用拂尘扫入暴雨之中,撒腿向着四方飞奔而去,那名大太监回身朝着殿内殿外挤在一起的文武百官们行礼道:“各位大人且请稍待,宫里正准备雨具,等会安排人送各位大人出宫。”
没什么人理会他,武英殿里叽叽喳喳的响着一阵阵刻意压抑的议论声,纳兰明珠拨开人群来到门口,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将双手拢进袖子里,三眼花翎被狂风吹得倒卷,官袍上内阁阁臣的禽兽补子被寒风吹得掀起了半边,脖子上挂着的檀香木编成的朝珠上,顶端的玛瑙宝石反射着努力穿透层层乌云的夕阳微薄的光芒,泛出一股血色的红光。
正在檐下清理着衣服上的雨珠的赛色黑见纳兰明珠走到殿门前,暗暗冷哼了一声,第一个对那大太监做出了回应,语气却极为不善:“这点雨,要什么雨具?本官可不像某些人,怕这怕那,刮风下雨都怕,这么怯弱,留在家里不要出门嘛,当官做什么?”
说着,赛色黑将捧在手里半湿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大雨之中,豆大的雨珠连成一道帷幕,不一会儿便只能见到他模模糊糊的背影,赛色黑身边几个交好的官员见状,也没有一丝犹豫,迈步就往暴雨中闯,殿中的米思翰也挤了过来,按着官帽冲进雨幕之中,随即和他们抱团的文武官员,都紧跟着他们一起闯入雨幕之中,武英殿内外,顿时空了一大半。
“一群傻子!”殿门附近的梁清标嘲讽似的冷哼了一声,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殿中所有人都能听个清楚,甚至于梁清标就是故意让那些闯入雨中的政敌也能听得清楚:“最好回去就病死几个,也算是老天为大清铲奸除恶,这大清朝也就有救了!”
周围几个官员发出一阵暗笑之声,纳兰明珠瞥了他们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暴雨在青砖上砸出烟泡,混着乾清门方向传来的钟声,纳兰明珠不再理会梁清标等人,抬头看着远处雨幕之中隐隐约约的太和殿,那座大殿本就在修缮之中,京师大地震之时塌了一小半,作为大清的象征,却到现在还没有进行重修,如今朝堂之上党争愈发激烈,也没人在乎这些宫殿碎瓦了。
过了一会儿,一群内侍带着各式雨具赶来,三品以下的官员,就只能自己打伞、穿蓑衣出宫,纳兰明珠作为内阁阁臣,专门安排了两个内侍帮他举着一把大伞,大雨倾盆之下,却没有一滴雨点漏进伞中沾湿纳兰明珠的衣衫。
走了一阵,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踏水声传来,不一会儿,一个身影缩进纳兰明珠的伞下,却是新入朝的安亲王岳乐,岳乐甩了甩身上的雨珠,朝着纳兰明珠身边挤了挤,笑道:“这京师到底还是要比南方热闹多了,本王自从回京师以来,每日上朝都能看到一番大戏,只可惜没看到两边打起来的戏码。”
纳兰明珠默然无语,面上爬满了愁容,岳乐瞥了他一眼,叹了一声:“革新自救施行至今,非但没有成为救国良方,反倒愈发使得上下分裂、群臣离心,本王回京师不久,但也看得清楚,赛色黑他们今日在朝会上那般嚷嚷,鼓动着各省团勇新军去送死,按照红营贼寇的说法,就是扛着红旗反红旗,实际上是在抵制革新自救而已,这种情况.......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吧?”
纳兰明珠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今日朝会,兵部汉尚书宋德宜在朝上汇报湖北战事,只是在诵读前线尚善、费扬古等主帅官将送来的题本,只不过提了一句八旗和绿营已经远远不足以应付与红营贼寇的战事,便如鞭炮投入茅房一般,将赛色黑等一众保守派的官员给炸了出来。
咸宁防线一两天的时间就被红营贼寇攻破,事实摆在眼前,没人敢睁眼说瞎话死硬的认为八旗和绿营这些传统军队还足以应付红营贼寇,所以赛色黑他们换了个打法,就拼命的鼓动着让各部团勇新军上阵“征剿”红营。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团勇新军编练出来就是为了应对红营的,既然是要应对红营,怎么反倒躲在八旗和绿营的后头,不去和红营作战呢?若是不跟红营作战,这团勇新军花费了这么多的钱饷,编来还有何用?
但明眼人都清楚如今的各地的团勇新军去和红营作战,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从朝堂到地方,那些反对革新自救的保守派一直在扯后腿,团勇新军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和章程,大多都由地方省府自行协饷编练,几乎就是一支支半藩镇私军部队,全看地方上的督抚大员和团练使用不用心。
团勇新军良莠不齐,优秀的如周培公的皖勇、姚启圣的淮勇,战力强过八旗精锐,差的如楚勇,战力连官绅的民团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又缺乏统一的调度指挥,镇守本省地方还能一用,但是要捏成一团和红营打大军团会战,必然会被同心一致的红营击溃。
可赛色黑他们这些保守派根本不会去管这些问题,只是鼓动着团勇新军上阵和红营作战,甚至都不会去考虑若是团勇新军战败了怎么办,对于他们来说,最好就是团勇新军一战被红营彻底歼灭,大清只剩下传统的八旗和绿营这些旧军,满八旗自然又凌驾于诸军之首。
至于满蒙八旗和绿营在红营贼寇面前一触即溃?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党争之中哪里还想得了那么远的事?失去了权位,这大清是兴是亡,和他们还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