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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星辰静立在狂欢人群的边缘,身影几乎融进火光无法穿透的浓重阴影里。

跳跃的幽蓝火焰将村民们“幸福”的脸庞映照得扭曲变形,却唯独无法照亮她低垂眼眸中的深渊。

那里,冰封的湖面下,是翻涌的暗流,是无声的惊雷。

祭礼的喧嚣终于落幕,村民们簇拥到长桌前,推杯换盏,笑语喧阗,那刻意营造的“其乐融融”如同一层薄薄的糖衣,覆盖在腐烂的内核之上。

浮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仿佛一缕来自过去的幽魂。

他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温润如玉却毫无温度的笑容,目光越过墨星辰,落在那些纵情欢笑的“村民”身上,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近乎解脱的期待。

“快了,墨姑娘。”他的声音轻如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留下来。”

墨星辰的视线追随着他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洋溢着空洞笑容的脸。

若是过去的她,此刻只会觉得聒噪烦扰,一心只想撕裂这虚假的帷幕,完成任务,然后寻一处彻底的死寂。

但此刻的她,已非往昔。

家人温暖的拥抱,伙伴坚实的后背,爱人眼中闪烁的星辰……这些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光,重新点亮了她尘封的心湖。

她开始触碰那些曾被冰封的感受,理解那些曾被摒弃的情感。

正因如此,她才更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些沉溺于永恒幻梦的“人”,他们笑容之下那被凝固、被扭曲、被蛀空的灵魂。

“人生如川流,有激荡亦有平缓,有新生亦有凋亡,有聚合亦有离散。”墨星辰的声音低沉,如同穿透迷雾的钟磬,敲击着这凝固时空的壁垒,

“可他们……还能算是‘活着’吗?这些被设定好的‘欢欣’,这些虚假的‘满足’,真的是他们曾经渴望的吗?这些……还能称之为‘情感’吗?”

浮生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却没有消失。

面对墨星辰近乎直刺灵魂的质问,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虚无:“何为真实?墨姑娘。真实的世界,充斥着求而不得的苦,生离死别的痛,挣扎求存的绝望。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棵挂满虚假祈愿的古昙树,“一个被精心编织、足以抚慰所有伤痕的梦境,它所给予的‘感受’,难道就不够‘真实’吗?只要沉浸其中的人深信不疑,虚幻与真实,心……自会替他们做出选择。”

墨星辰倏然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冰锥,直刺浮生那双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那你的选择呢?”

浮生微微侧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交织着释然、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我的选择……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他手腕内侧的蜉蝣印记,在幽暗的光线下,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墨星辰沉默。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虚假的盛宴。

花二婶端着托盘,脸上挂着过分殷勤的笑容,脚步略显僵硬地朝她走来。

“墨姑娘!来尝尝咱们的‘轮回酿’吧!这可是‘无晦节’的压轴好物!”她的声音带着蛊惑,将一杯盛满浅金色液体的酒杯推到墨星辰面前。杯中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着迷离的光晕。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无形的催促。

石头挤在人群里,小脸上是纯然的期待。

唯有浮生,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像一尊沉默的见证者。

墨星辰伸出两指,拈起冰冷的杯脚。指尖沿着光滑的杯沿缓缓滑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审视。

酒香馥郁,依旧是那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昙花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枯骨深处散发出的腐朽糜烂。

这是梦的琼浆,亦是囚笼的毒药。

她的视线掠过一张张空洞的笑脸,掠过他们眼底深处被时光蛀空的虚无。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酒杯从她指间滑落,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浅金色的酒液如同垂死的眼泪四溅开来,在火光下蜿蜒出一道刺目、黏腻的污痕,仿佛将这层精心粉饰的“永恒”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手滑了。”墨星辰淡淡开口,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喧闹。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如同劣质的面具,瞬间龟裂、凝固。

无数道阴鸷、冰冷、如同毒蛇般的视线,死死钉在地上那滩污浊的酒液和破碎的瓷片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花二婶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然而浮生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那怨毒便如同被掐灭的火星,瞬间消失。

花二婶悻悻地垂下头,默默退开。周围那些凝固的视线也如同收到指令般,僵硬地移开,重新挂上那副虚假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的选择,你也看到了。”墨星辰拂袖起身,动作利落得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

“我会帮你。”

浮生沉默地凝视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手腕上的蜉蝣印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青色的光痕,似乎又浅淡得近乎透明了。

……

当夜,更深露重。

墨星辰踏入了浮生那间靠近水井的低矮茅屋。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窗外那轮诡异的淡紫色“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如同碎裂的镜面。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桌上,两盏早已凉透的清茶,水面倒映着浮生模糊的侧影——那影像的边缘,已开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褪色般的虚化。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沉重得如同凝结的铅汞。

唯有浮生手腕上,那淡青色的蜉蝣印记,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明灭着,如同风中残烛。

墨星辰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笃。

一声轻响,如同某种判决的落槌。

她没有再看浮生一眼,起身,推门,身影融入门外更浓的夜色之中。

自那之后,她便将自己锁在了那间临溪的小屋里。

门外,花二婶带着僵硬的笑容,一遍遍敲打、呼唤,声音从热切到焦躁,最终化为一声不甘的叹息,脚步声渐渐远去。

孩童们好奇地扒着窗缝向内窥视,只看到窗纸上映着一个凝固如石像的剪影,纹丝不动。

村民们很快便将她遗忘在角落。

一个力量被此地规则彻底禁锢的外来者,又能在这凝固的永恒里,掀起什么波澜呢?

……

第六日的深夜,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彻底消失。

墨星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包裹着村庄,每一座茅屋都像是蛰伏的巨兽。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无声穿梭,朝着村外那片被浓雾封锁的边界潜行而去。

无人知晓她去了何方。

无人知晓她做了什么。

直到第七日的鸡鸣,以一种撕裂布帛般的凄厉声,徒劳地试图划破黎明前的黑暗。

天色,并未亮起。

那轮淡紫色的“月亮”仿佛被钉死在了天穹之上,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光。

凝固的时光如同厚重的棺盖,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中弥漫的昙花甜香,此刻已彻底变质,混杂着浓烈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以及更深沉的、泥土深处腐烂根茎的恶臭。

村庄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没有晨起的炊烟,没有开门的吱呀声,没有农具碰撞的声响,甚至连风,都停止了呼吸。

整个世界,如同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之外的巨大坟墓。

“吱呀——”

木门开启的干涩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墨星辰踏出房门。一身紧束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她挺拔而锐利的轮廓,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手中的匕首,在凝固的“月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刃锋倒映着她那双如同淬炼过的寒星般的眼眸——冷静,决绝,燃烧着焚毁一切的火焰。

99 蹲伏在她肩头,金色的竖瞳在昏暗中也熠熠生辉,闪烁着冰冷而警惕的光芒。

“99。”

“收到!主人放心!”小兽的声音在识海中斩钉截铁。

它化作一道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闪电,瞬间融入前方愈发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墨星辰目送它离去,随即迈步向前,靴底踩在龟裂干涸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墨姑娘……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呀?”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突兀地从身侧的阴影里传来。

墨星辰脚步微顿,侧目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是花二婶。

但眼前的妇人,早已面目全非!曾经俗艳的花衣,如今褴褛不堪,褪色的缠枝花纹如同干涸的血迹,半边袖子被烧得焦黑破烂,露出底下爬满白胖蝇蛆的、腐烂见骨的手臂。

右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狰狞地纵贯而下,翻卷的皮肉呈黑紫色,无数蛆虫在其中疯狂蠕动、钻探,随着她说话的动作,簌簌地掉落在地,在尘土里扭曲翻滚。她的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低垂着,仿佛颈骨已断。

一只爬满蛆虫、焦黑溃烂的手,正颤巍巍地、带着令人作呕的粘液,朝墨星辰伸来。

墨星辰身形微晃,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只散发着浓烈尸臭的手掌,声音冷冽如冰:“去找浮生。”

“哦哦……去找浮生啊……”花二婶咧开嘴,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只扯动了腐烂的肌肉,让更多的蛆虫从她嘴角的裂口处掉落。

她无意识地用那只尚算完好的手抓挠着脸上的腐肉,指甲带下一片片发黑的皮屑,“他在……在树那里呢……墨姑娘……是想通了么……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蛆虫从她指缝间不断滚落。

墨星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朝着村口那棵巨大古昙树的方向走去。

走出十数步,她蓦然回首——

花二婶佝偻的身影仍僵立在原地,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败玩偶。

那凝固的、昏暗的光线落在她的后颈上,清晰地映照出半截深深嵌入颈椎骨缝的、锈迹斑斑的箭簇!

断裂的箭杆早已不知所踪,只余这致命的凶器,在百年的时光里,与她的骨血一同锈蚀、腐朽。

原来如此。

墨星辰心中了然。这就是她总是低垂着头,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的原因。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棵仿佛由无数亡魂滋养而成的古树。

第七日的“风”,卷起地上焦黑的落叶和灰烬。

墨星辰踏过龟裂的青石板路,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凝固的岁月和干涸的血痂之上。

道路两旁,曾经炊烟袅袅的茅屋,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如同巨兽啃噬后留下的嶙峋骨架。

坍塌的屋顶如同被巨爪撕裂的伤口,暴露出内部烧成焦炭的梁柱和家具碎片。

褪色的、写着“囍”字的红布条在歪斜的门框上无力地飘荡,像一道道凝固的、绝望的血泪,在死寂中发出若有似无的呜咽。

墙角堆积的瓦砾和破碎的陶罐间,散落着焦黑的、辨不出形状的细小骨殖。

一只被烧毁大半的孩童布偶半埋在灰烬里,仅剩的一只玻璃眼珠空洞地倒映着灰紫色的、凝固的天空。

“你来了。”

沙哑、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平静的声音,从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昙树下传来。

浮生缓缓转过身。

晨光在他身上割裂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界限——

左半边脸,依旧是那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的模样,只是苍白得毫无血色,仿佛上好的瓷器。

右半边脸,却已被狰狞蠕动的黑色纹路彻底侵蚀!那些如同活物般的、粘稠的黑色线条在他皮肤下疯狂蜿蜒、扭结,最终在右眼角处,绽开了一朵妖异到极致的、由纯粹黑暗构成的昙花!

花瓣的边缘,细微的、淡青色的蜉蝣光影在其中徒劳地挣扎、游动,仿佛被囚禁在黑暗花蕊中的灵魂碎片。

他身上的素麻长袍无风自动,周身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神圣祭司与深渊恶物的诡异气息。

“我该叫你浮生,”墨星辰的匕首在掌心挽出一个冰冷的刀花,寒光流转,映亮她决绝的双眼,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

“还是……烬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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