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值回府,易禾特意叮嘱不要关门。
如果不出意料,今晚应当会有几个客人来访。
用过晚膳不到半个时辰,在橙果然听见外头有动静。
“大人,要奴婢出去瞧瞧吗?”
易禾忙阻止她:“千万别。”
而后她捏了茶盅在中堂端好了架势,就等人进门。
……
一直等几人来到堂门外头,在橙才揭了帘子出去迎客
来的正是白日里被她除名的那几个太学生的父亲。
夜来暑热,几人进门前互相提醒着将衣冠整了又整,唯恐再碍上官的眼。
中堂内,易禾正在案前的灯下烹茶,手旁还设了个泥炉。
不等他们行完礼,易禾就指了指对面的矮几。
“来了?先坐。”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顺势落座。
“昨夜里暴雨惊雷,你们来时路上不好走吧?”
“回大人,几步泥沼,不碍。”
给事中仗着素日里跟易禾有点交情,先开口回了话。
“嗯,喝茶,这是陛下赏的茶饼,泉里的活水煎的。”
“你们来之前,已经费了本官半晌功夫。”
说完她将四盏茶汤挨个推到他们面前。
几个同僚拘谨地道了谢,而后干巴巴地抿了口茶。
客套地赞了几声茶香。
给事中见易禾不开口,只好先聊起了家常。
“大人方才说昨夜惊雷,今晨下官上值,正在路上看见一株被摧折的青柳。”
黄门侍郎笑了笑:“果真如此威力,不过说来雷公倒是懂事,专挑无主的树劈。”
易禾起先没作声,伸手拨了拨泥炉上的红炭。
那炭火本来就旺,让她一拨弄,一股股热浪扑向对面。
她不用看也知道,这几个同僚已经热得大汗淋漓了。
幸好她手里还有一柄尘尾扇。
她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说出来的话也不经意。
“本官没记错的话,宣阳门外的官道上才种青柳。”
给事中忙点头:“大人所言极是,就是宣阳门外的柳树。”
易禾摇摇头:“那怎么是无主的树呢?”
“一城同沐春风绿,两岸皆为皇姓柳。”
说完她垂头嗅了嗅茶香:“崔大人,是你记错了。”
黄门侍郎紧张地得咽了口唾沫,赶紧起身行礼。
“是下官口不择言,犯了大错。”
易禾赶紧示意他坐下,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崔大人何必紧张,刚才不就是闲话几句吗,快坐。”
她嘴里这么说着,神色却晦暗不明。
这边黄门侍郎只好揣着心事坐了。
他刚落定,易禾命在橙给他们重新斟上茶。
“这茶汤还清,再饮一杯。”
刚才被她这么一吓,几人还没想好正事怎么开口。
只能木然地接过茶去。
易禾继续刚才的闲话:“摧花折柳本官倒是没见,只是昨日去了趟太学院,听说房顶的瓦当被惊雷震碎了几片……”
这话不用细琢磨,几人也知道她意有所指。
给事中端茶的手微微颤了颤。
随后他又将茶盏搁下,冲易禾抱了抱袖子:
“不瞒大人,下官今日前来,就是替犬子向大人请罪的。”
“犬子狂悖,出言无状,实乃下官训诫无方……”
易禾听到这里,出言打断:“只是年少疏狂出言狂悖也就罢了,察举之事乃是陛下下诏授意,他们身为太学生,妄议朝政置喙圣意,怕是也没想过有罪。”
“知道的,说他们受人教唆误信谗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大人的耳濡目染呢。”
“不敢不敢。”
几人慌忙起身表态。
“下官在家中从不讨论国事,学堂人多口杂,定是他们偏听偏信了旁人妄言。”
“大人,犬子年少,虽有妄语之失,然下官祖上百年效忠朝廷,赤忱可鉴。”
易禾仍旧摇着扇子,但是不发一言。
这几个同僚本来就在车里闷了一路,来到太常第之后,自己又请他们连饮热茶。
这些还能挨过去,偏偏还围了个泥炉在一旁。
身上早已出了大汗。
可他们这回是来替家中的不孝子来请罪的。
哪怕自己故意刁难,即使已经汗流浃背,也只能咬牙忍着。
没办法,谁让她是个礼官。
训诫下官既不能破口大骂,又不能言语失当。
只好让他们受点苦楚了。
“还望大人海涵,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
给事中躬身许久,只等易禾开口宽恕。
他是前朝老臣,跟易沣也曾多年共事。
易沣当年看着风雅清举,实则最懂谈笑杀人。
易禾虽然年轻,可是他爹当年的架势,已经学了个十足十。
之前怎么都好,反正他们跟太常寺打不上什么交道。
可如今易禾连连立功,谢相一门又有倾颓之势。
说不准以后烧香就该换庙门了。
易禾轻咳了一声。
“说起来,太学院是太常寺署下,学生有错,本官也难辞其咎。”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几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同僚知道她后头还有话说,忙一迭声应是。
“大人,下官十分赞同朝廷纲略,选贤选能,无分出身,凡有才德,皆能举之。”
易禾忍住笑意,反问道:“你们都这么想?”
“岂敢敷衍。”
“那就行,本官原先想着再过几月,同门下和尚书商议几日,将太学新制颁告朝廷。”
“大人在门下任职,想必能说得上话。”
大晋官学不振已有多年,不改新制就不能振兴。
可她能预料到,若整治太学,两台的几个狗官不会让她那么容易成事的。
尤其门下,他们负责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不当者可以驳回。
而驳正之权主要由侍中和黄门侍郎掌握管。
只要他们愿意帮忙说项,可比什么都管用。
说起来合该她运气好,本来是闭眼网来的一兜鱼,竟然条条都是能上桌的。
话到此时,黄门侍郎和给事中已经没法不应。
毕竟刚说了选贤无分士庶,已经不能翻口。
“下官在所不辞。”
“哈哈,甚好。”
易禾这才真心笑了两声。
“对了,本官还从太学博士那里要了小郎君们前几日写的策论。”
说罢她冲在橙点了个头,在橙便从里间拿出一摞纸来。
几个同僚也想看,可是又不好都围过去。
只能束手听易禾评判。
易禾一页页翻过去,满口赞道:“后生可畏,这些想法都不错……”
翻了几页忽然又蹙眉:“啧……可惜了,这里头所有的臣字,竟跟别的字写得一样大小……”
好么,几人都有些傻眼。
这才明白易禾还留了后招。
毕竟太学生失言没有实证,为防他们日后反目不认,就把白纸黑字的课业寻出来。
这要跟前面一起论,那就坐实了妄议朝廷冒犯天威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