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戏台的油彩时,谷雨的冷雨已在银楼的柜台积成水洼。她正用麂皮擦拭裂妆刀,刀面突然映出流动的银光,像无数条银蛇在镜面游走。灵异局的紧急通讯带着银器碰撞的“叮当”声切入,听筒里是古镇守楼人老银的声音,混着雨水敲打银器的脆响,涩得像被银霜冻住了喉咙:
“林小姐……老银楼出事了……柜台里的银镯自己往模特手上套,月光照在银器上会映出人影,影里的人没有影子……昨天来鉴定的收藏家,今天被发现僵在柜台后,身子硬得像浇铸的银像,关节处泛着冷白的光,指甲缝里嵌着银屑,手里攥着半只银锁,锁芯里卡着根头发……”
林琋指尖在刀面一抹,银光瞬间碎成银粒。银楼、活器、银人、虚影……这些元素让她想起《金玉异闻》中记载的“噬银楼”邪术——以银匠的骸骨碾碎混入银料,以生人精血熔银水,将银楼化作吞噬生魂的银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镀银”成雕像,成为滋养银器的“灵媒”。
“银伯,楼里有没有断柄的刻刀?或是记着银料的账碑?”她一边问,一边将“破银符”和“裂银凿”塞进背包。破银符是以硫磺混合朱砂绘制,专克阴邪凝结的活银;裂银凿则是用火山铜混合桃木心锻造,能劈开被怨气浸染的银层。
“有……有把断了木柄的牛角刻刀,刀尖嵌在银锭里,锈得跟银锈似的……账碑倒在库房角,碑上刻着‘民国三年,宝昌号’,背面用银水写着个‘殉’字,干了之后泛着青黑色的光……”老银的声音突然发紧,背景里传来清晰的银链拖动声,“哗啦……哗啦……银楼深处又开始了,像是有银锁在自己开锁,可那批银器早就上了锁……”
听筒里的银链声带着金属的冷脆,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麻,仿佛有无数把小刻刀在往骨头上雕花。林琋迅速掐了个驱寒诀,沉声道:“别碰那些带血痕的银器!那是‘勾魂银’,沾在身上会被拖进熔银炉!”
挂了电话,林琋驱车冲进雨幕。西南的古镇被夜雨泡得发胀,老银楼藏在巷子尽头的石库门里,雕花的木门板包着层薄银,门环是两只衔珠银狮,珠子在雨中泛着幽光,像两滴凝固的泪。楼前的石板路被银器反光映得发白,缝隙里长出的青苔缠着细小的银链,链节间卡着银匠的工具碎片——小锉刀、尖嘴钳、玛瑙压光石,都锈成了青黑色。
“林小姐!”老银从门房跑出来,他的粗布褂子袖口沾着银灰色的粉末,手腕上有圈青紫色的勒痕,痕里嵌着银箔,“您看门槛上的脚印……”
银楼的门槛上,一串脚印朝着柜台延伸,脚印边缘泛着银白色,每一步的压力都在木头上压出细密的银纹,像极了银器上的缠枝纹。靠近展柜的地方,脚印突然消失,地面鼓起个拳头大的包,包上盖着片银饰残片,上面的缠枝莲纹弯成了扭曲的形状,像在挣扎。
“是‘银煞’。”林琋取出阴气探测仪,仪器刚靠近银楼,屏幕就被银白色的雪花覆盖,数值突破临界点后结了层白霜。她开启灵力感知,一股比戏台更阴寒的寒气从门缝里渗出来,带着银料的冷腥和尸油的腻味,每一缕阴气都缠着细如发丝的银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这银楼当年肯定出过银匠的惨案。”她指着门楣上的银浮雕,雕纹里嵌着暗红色的结晶,是凝固的血银,“民国三年那会儿,银楼老板为了独占‘雪花银’的秘方,把掌勺银匠锁在熔银房,用滚烫的银水浇他的手,逼他交出秘方,最后把人扔进银料库,说要用他的骨头当‘灵骨’,炼出有魂的银器,尸骨在银料里泡成了银骨,怨气顺着银脉蔓延成这邪物。”
话音未落,银楼的木门突然“吱呀”转动,两扇门板上的银狮眼珠突然亮起红光,嘴里的银珠“当啷”落地,滚到林琋脚边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银针,像暴雨般射来。
“破银符!”林琋迅速甩出十二张符纸,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银针瞬间失去光泽,落在地上变成普通的铁屑。但柜台里的银器突然全部立起,银镯自动扣成环,银锁“咔哒”锁上,银簪的尖部对准门口,银链像活蛇般从展柜里游出来,朝着最近的老银缠去。
老银吓得连连后退,撞在展柜上,玻璃展柜突然炸裂,里面的银器全部飞出,在空中组成一个银色的巨网,网眼是无数个银铃,铃舌是细小的银刀,摇出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尖啸,能震碎人的魂魄。
“他的生魂正在被银器吸走。”林琋握紧裂银凿,凿身注入灵力后泛着淡金色的光,“熔银房的地炉是银煞的本体,掌勺银匠的骸骨就炼在那里,被百年银水浸成了‘银核’。”
踩着碎玻璃走进银楼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比腊月的冰窖更冷。两侧的展柜里,银器在自行雕花,银镯上的缠枝纹越长越密,渐渐缠成了人的形状;银锁的锁孔里钻出细小的银线,线的末端长着眼睛,正盯着每个进来的人;银冠上的凤凰眼珠突然转动,喙里吐出细小的银焰,烧得展柜玻璃“滋滋”作响。
“民国三年,五月十六。”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熔银房传来,像银块在摩擦,“老板说我私藏雪花银,把我绑在熔银炉边,用烧红的银钳烫我的手,逼我画秘方……最后一炉银水倒进去时,我摸到的是自己被烫烂的手指,还有他儿子偷塞给我的半块银锭——那孩子说,爹,我知道你没偷……”
随着声音响起,熔银房的门突然炸开,一股青黑色的浓烟涌出来,烟里裹着无数个银制的小人,都举着微型的熔银钳,钳口夹着滚烫的银珠,朝着林琋扑来。地面的银纹突然活了,像无数条银色的蛇在游走,顺着人的脚踝往上爬,接触到皮肤的地方立刻结出银霜,僵硬得像块银锭。
“这些是被害死的银匠,怨气附在银器上,成了银煞的傀儡。”林琋一边后退,一边甩出破银符,符纸在银人间炸开,金色的火焰烧得银人滋滋作响,银皮剥落处露出焦黑的骨骼,骨骼上还缠着未烧尽的银丝。
熔银房里突然传出“咕嘟”的声响,一口巨大的熔银炉正在自行升温,炉口冒出青绿色的火焰,火焰中浮现出个高大的人影——他的身体由无数件银器组成,头颅是银制的面具,上面刻着痛苦的表情,双手是两把银制的大锤,锤头缠着烧红的银链,链尾拖着个银制的孩童身影,正是当年塞银锭的孩子。
“又来新的‘银料’了。”银煞的声音像银器碎裂,尖锐而冰冷,“这银楼需要新鲜的魂魄,才能炼出有魂的银器。”
他挥起银锤,锤头在空中化作两条银色的巨蟒,蟒身缠着无数把小刻刀,刀头闪着寒光,朝着林琋的胸口砸来。巨蟒带着股强大的吸力,沿途的银器都被吸了过去,变得越来越粗,蟒鳞是无数个银锁的锁扣,开合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锁人的魂魄。
“破银符对他没用!”林琋迅速将灵力注入裂银凿,凿身的金光几乎要刺破银楼的寒气,“他已经和整个银楼的银器融为一体,是这座楼的‘楼灵’!”
她挥凿砍向银煞,凿刃接触银身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银煞的身体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骨骼,而是团黑色的银泥,泥里裹着无数块碎银,每块银上都印着个挣扎的人影,其中一个穿着长衫的身影,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银锭,锭上刻着个“安”字。
“民国六年,那个老板被银匠的徒弟们灌了银水,死在熔银炉里,尸骨和银料一起炼成了‘黑心银’,被扔进江里喂鱼。”林琋的声音穿透银器的碰撞声,“当年给你塞银锭的孩子,后来成了江南最大的银号老板,他在银楼对面开了家‘忆匠堂’,每只银器上都刻着你的名字,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真正的好银,是有良心的银。”
她从背包里取出个锦盒,是从银器博物馆借的,里面放着只银手镯,镯身刻着“匠人魂”三个字,内壁的落款是“徒 小安 敬制”,花纹与银煞身上的缠枝纹一模一样。手镯刚靠近银煞,他身上的银器突然剥落,露出底下的黑色银泥,泥中,无数张银匠的脸朝着银煞嘶吼,伸出手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们恨的不是银器,是背信弃义的黑心。”林琋将锦盒举过头顶,手镯在灵力催动下发出柔和的白光,“当年有个学徒活了下来,他说真正的好银,该带着匠人的温度,而不是浸着血的冷。”
银煞的身影在白光中剧烈扭曲,手里的银锤化作银水,流回熔银炉。他的银面具开始融化,露出底下一张普通银匠的脸——正是当年被灌银水的掌勺师傅,他看着手镯上的字,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两行银白色的泪,滴落在银泥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小安……他没忘了手艺人的本分……”银匠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与那些银人影子重合在一起。随着他们的消散,银楼里的银器迅速失去光泽,变成普通的金属,地面的银纹退去,露出青黑色的木头,熔银炉里的火焰变成温暖的橘红色,烧着炉底的陈年煤渣,发出“噼啪”的声响。
林琋帮着老银将收藏家从柜台后扶出来时,他身上的银霜正在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绸缎马褂,只是皮肤依旧冰冷,像长时间接触寒冰。老银手腕上的勒痕也开始消退,露出底下正常的肤色,只是留下些浅浅的银斑,像银箔烫过的印记。
离开银楼时,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古镇的石板路镀上了一层银辉。几个年轻的银匠正在“忆匠堂”的门口支起摊子,敲打银器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无数个温柔的问候,再也没有一丝阴寒的戾气。
“林小姐,这银楼……”老银望着重新亮起灯的窗口,眼神里带着敬畏。
“让它继续开着吧。”林琋将裂银凿收好,“等什么时候这里的银器能映出温暖的人影,就说明他们真的放下了。”
驱车穿过古镇的雨巷,车灯照亮的街角,几个孩子正在玩银匠的小工具,用泥巴模仿打银器,笑声穿过夜色,充满了生机。林琋知道,老银楼的故事结束了,但西南的群山里,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银煞——它们凝固在执念,消散于银光,等待着被人用匠心焐热,被人温柔地拭去那层覆盖了太久的寒霜。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西北一座废弃的磨坊,每到风夜,石磨会自己转动,磨盘里的麸皮会聚成人形,接触过磨盘的人,皮肤会变得像麸皮一样粗糙,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面粉,撒在磨坊的石槽里……”
林琋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磨坊的石磨旁堆着小山似的麸皮,麸皮里露出半截人的衣料,磨盘的纹路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磨眼里积着白色的粉末,像两团凝固的泪。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破银符,符纸的凉意让人心安——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冰冷的银器,看似坚硬无情,实则只缺一双能焐热它的手。
车窗外的古镇在夜色里泛着墨蓝,像铺了层融化的墨。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西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银楼越来越远,像座沉默的银碑,窗口的灯光在月光下闪烁,像颗永不熄灭的星辰。而她的旅程,还在继续,在时光的长河里,打磨那些被遗忘的温度与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