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深指着湖泊:“我十岁那年在此处钓鱼,被引路鱼扯入深水中,差点淹死。当时,我说没看清是谁救了我,其实我看清了。是兄长。”
八年前。
苏云深十岁。
他那时尤其喜欢钓鱼。
白天钓。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谁也不说不带,自己拿了渔具偷偷出来钓。
那日,刚下过雨。
湖边湿滑。
钓了许久一无所获。
忽然有一条半人长的大鱼从湖中跃出,搁浅在湖边上。
大鱼在月光下发出漂亮的银色,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怎能不心动。
苏云深悄悄走过去,伸手勾住鱼头。
谁知本来安静的大鱼开始剧烈挣扎,湖边本来路滑,苏云深一个趔趄,便落入了湖中。
湖边原本是浅滩,只是连月阴雨,湖里最近泄过水,清过淤泥,水深了许多,所以苏云深入水便不见了人影。
那时苏云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深夜里,有谁会来湖边呢?
没人知道他深夜来钓鱼,也没人见他落水,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他!
可是突然,他就见到了一道长长的、蜿蜒黑影。
靠近了才发现,原来竟是一条大黑蛇!
真是要命!
原来自己不是要被淹死,是要被蛇直接吞掉啊!
巨蛇确实张大嘴巴,将苏云深叼进了嘴里,可是并没咬噬、吞咽,而是直接带着苏云深冒出湖面。
那时苏云深已经意识模糊。
隐约中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兄长苏云泽的声音。
苏云深回忆着曾经,继续道:“还有我十三岁那年,非要跟着别人出去打猎,结果落入猎户的陷阱深坑里。是一条蛇把尾巴伸下来,将我拉了上去。我知道,那条蛇就是兄长。”
苏云泽喃喃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说?”
苏云深瘪了嘴:“兄长既是半妖,那就是既可以选择做人,也可以选择做妖的。我不想兄长变成妖。呜呜……”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苏云泽心内本就悲恸,泪珠从眼角滚落,眼内一片死灰,仍伸手揩了揩苏云深脸上的滂沱泪水:“都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如此成何体统。”
子慕予耳朵微动。
自从她的听力有部分转移到丰俊朗身上,她听觉敏感度有所下降,但依旧比普通人强不少。
那堆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还活着。
她好像听到心脉搏动声,只是很慢,也很弱。
子慕予立即上前,将那些肉块推倒搬离。
丰俊朗见状,没问,立即动手帮忙。
其他罗浮洞的人虽满是疑惑,也过来搭手。
他们都是经历过幻境的。
对好好的人竟成了如此惨烈的肉团,都心有恻隐,所以并未觉得血黏黏的嫌恶。
当肉块都搬得差不多,有东西突然隆起。
众人警惕速避。
见竖起来的竟是一只白色蛇头。
苏云泽「噌」地站起,踉跄上前,被一块肉绊倒又爬起。
“雪……雪瑶?”他嘴唇翕动,满目不可置信。
白蛇头慢慢爬了出来。
她没了尾巴。
腹部伤口很大,还在不住地渗着血。
她看了看散布周围的肉块,低头蹭了蹭陈大和吕姨的头颅。
陈大和吕姨为何保护她,以身躯为她筑起了肉墙,直拖到那两个阴兵转移目标离开。
陈雪瑶爬至湖边那几位少年的尸体旁,一一确认过去,然后抬起脖子,赤红的双目失了焦距。
“柯兰……”
“啊!”这一声哽咽短促而沙哑。
“啊!”这一声,痛苦而悲愤。
“啊……!”这一声,似要撕裂天地,充满怨恨。
陈雪瑶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地。
苏云泽惊呼一声,跑过去查看。
子慕予也走过去。
她蹲在地上,看着陈雪瑶眼角挂着的血泪,一股悲怆油然而生。
苏云泽抱着陈雪瑶的头颅悲痛大哭。
“她还没死。”子慕予道。
苏云泽一把抓住子慕予,眼神犹如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你能救她吗?”
“我只能试试。”子慕予道,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那些凡人就要醒来。
这么大的一条蛇,能藏哪?
“先去菊香园。”苏云泽当机立断。
“我去收拾。”失魂落魄的徐管家终于回魂,从地上爬起,没等苏云泽开口便已经跑开。
收拾当然不仅是布置那么简单,还需要将人远远遣开。
另外,湖边这些尸体和肉块,也需要处理。
最简单的办法,是就地掩埋。
罗浮洞等人先帮忙将陈雪瑶转移进菊香园,然后再挖坑将尸体和蛇块分别埋了。
分秒必争,才在彻底天亮前将湖边的血腥情状收拾干净。
子慕予只管救人。
至于怎么瞒住苏府众人,这是苏云泽和苏云深兄弟的事。
清理伤口,对接缝合,然后用药。
人和妖,都是一般骨肉一般皮,没什么区别。
就是蛇皮太硬,换了好几枚针,才能穿得过去。
如此重伤,想活下去,除了伤口要及时处理,还需要强烈的求生之念。
子慕予见缝合得差不多,血也止住了,于是对着陈雪瑶念叨:“你难道不想报仇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件事与柯兰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是你,一定要活着,然后有朝一日站到他面前,亲自问他,手刃仇人。”
她见过陈雪瑶望向柯兰的目光。
刚才陈雪瑶嘴里念着的也是柯兰。
其实只消想想,陈雪瑶心中所惑所痛,并不是很难猜测。
苏云泽一直守在一旁。
他静静地盯着陈雪瑶,下巴紧绷,像一尊雕塑。
如今,他不敢贪心。
只希望陈雪瑶能好好活着。
陈雪瑶于他,是救赎。
如果她死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年余前,并不是他与陈雪瑶的第一次见。
而是更早。
他们认识其实有十几年了。
当时他刚刚知道自己竟有一半蛇妖之血,心中又惊又惧。
当他第一次于半夜化成黑蛇,很害怕,怕自己会兽性大发,伤了至亲之人,半夜爬至高高的石山上,试图摔死自己。
“你不会是想自|杀吧?”陈雪瑶当初就坐在一棵松树枝上,“你很讨厌自己吗?你明明血脉那么好,既可以选择做人,也可以选择做妖。你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他狠狠一愣。
这个鬼样子,好看吗?
然后陈雪瑶在他面前,变成一条白蛇,悬蜷树上。
白蛇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晕,恍若倒落的星河,两颗如红玉一般温和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