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要做金钱的奴隶
当长途卡车沉闷的引擎声最终在广州城郊一个略显偏僻的露天货场熄灭时,杨巡和张洪波都感到了一种暂时解脱的疲惫。尘土在卡车大灯的光柱下弥漫开来。
张洪波跳下车厢,活动着僵硬的筋骨,指着旁边一个挂着“振兴”小牌子的铁皮棚仓库:“我的货就卸这前头就行,跟看门老头说好了。”
卸完货,张洪波抹了把额头的汗,虽然疲惫,但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写下一个号码,撕下来递给秦浩。
“秦兄弟,这是我的招待所房间号和电话。江湖路远,说不定以后还有碰头的时候。”
秦浩看了一眼那串数字,随手揣进裤兜,脸上依旧平静:“张老板客气了,后会有期。”
货车再次发动,载着剩下的五十台彩电和秦浩、杨巡两人,驶向秦浩事先在另一个方向租好的民房仓库。那地方更僻静,门脸也更不起眼。当最后一台彩电被杨巡连拖带抱地推进这间弥漫着淡淡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库房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砰”的一声,杨巡用力关上了厚重的木门,整个人立刻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的个老天爷……浩哥,这……这都是钱啊!”杨巡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狂喜,仿佛生怕声音大点就会惊飞了眼前这堆“金元宝”。
“行了行了,别傻乐了。”秦浩拍了拍身边的纸板:“小心眼珠子都快掉箱子里。赶紧,找个地方躺下,今晚咱们就在这将就一宿。”
“哎!”杨巡应了一声,乐颠颠地也挪过来,挨着秦浩铺好自己的“纸皮床铺”。
杨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里像被猫爪挠着一样,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用气声轻轻喊了一句:
“浩哥?浩哥?你睡了吗?”
回答他的是秦浩一个干脆利索的白眼:“睡了!”
杨巡被噎了一下,傻笑两声,但好奇心像发酵的面团,越胀越大:“嘿嘿……浩哥,那个……我就是有点不放心,憋得慌。你看这……这么多彩电,咱们真能……都能卖得出去吗?一台就一千三百块啊!这城里人……真这么有钱,抢着买?”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患得患失的忐忑。
秦浩知道,不彻底打消杨巡这点疑虑,这小子的脑袋瓜肯定能嗡嗡响到天亮。
“放心吧,这玩意现在就是个空缺的市场,别说是几十台,就算是几千几万台,也不愁卖。”
杨巡一听秦浩这斩钉截铁的口气,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大半,黑暗中能感觉他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不少。
可紧接着,新的问题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那……浩哥,咱们明天咋卖?还是老路子,找那些卖电子表的老板?他们能吃得下这些货吗?”
“哈!”秦浩轻笑一声,带着点调侃:“小杨巡,你小子可太小瞧这些老板了!你别看那些老板们平日里蹲在小摊位前,卖着几毛钱的小物件,看着一副穷酸样。人家那摊位就是个小金矿!一天下来,全都是现金流水,净收益比你想象中要高得多,小本钱也早滚成了大本钱。”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教导的意味:“而且,你知道沿海地区的老板做生意跟咱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是啥?”杨巡茫然地问,黑暗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是宗族!是乡情!是血脉连着的那股子劲儿!在这沿海地区,谁家要是发现了一条好路子,哪怕没有本钱,在祠堂里吆喝一声,或者族里长辈一点头,就会有族亲拿着钱出来,有多少凑多少!大伙儿一起上,有钱一起挣!彩电这东西,现在整个中国都缺,那就是稳赚不赔的金疙瘩!别说那些老板自己手头宽裕,就算他们手头的钱不够,回家打个招呼,有的是人愿意把棺材本都掏出来入伙!”
“你应该担心的是,这点彩电够不够他们分的。”
黑暗中,杨巡听得嘴巴半张,眼睛瞪得溜圆。秦浩描绘的景象,像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金光闪闪的大门!利用宗族的力量集资做买卖?这法子对于从小在国营体制、封闭乡村长大的他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
“原来……做生意还能这样?大家伙抱成团,凑钱一起上?”
“行了。”秦浩打了个哈欠:“赶紧眯一会儿吧,距离天亮也没两个小时了。”
“睡,睡!这就睡!”杨巡连声应着。
天刚蒙蒙亮,杨巡就被秦浩一脚踹醒,迷迷糊糊地洗漱,吃了点路边摊的豆浆油条,就揣着库房钥匙前往各个商品交易市场。
杨巡站在老陈那只有一张旧课桌大小的摊位前,语气还带着点初涉大宗交易的紧张:“陈老板,彩电,进口的‘三洋’牌,货真价实!您……您要不要瞧瞧?”
老陈正低头摆弄着摊位上的小商品,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后生仔,你讲的系真定假,乜野彩电?边度来嘅?”
“真有!”杨巡看他反应就知道有戏,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日本原装进口的三洋,昨天刚到货!就在仓库里,货正着呢!您要不跟我去看看?”
“睇睇!马上就去!”老陈连摊子都顾不上收了,一把捞起桌面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往脚下的纸箱里一扫,冲着隔壁相熟的摊主喊了一句:“阿明!帮我睇下档口!”
也顾不得人家是否答应,抓着杨巡的胳膊就往外走:“后生仔,快快快!带路!”
有了老陈这急切的态度打底,杨巡胆子更壮了。赶到第二家,找到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阿标。
“靓货!大件野!”杨巡凑近:“三洋彩电!原装进口有没有兴趣啊?”
“真嘅?”阿标一听“彩电”两个字,眼睛都放出光来:“边度?带我睇睇!”
阿标比老陈更急,摊位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根本不管了,蹬起停在旁边的破自行车就要跟着杨行跑。
杨巡赶紧说还有别的老板,可以一起去。阿标急得直拍大腿:“还等什么老板啊!后生仔,赶紧叫个三轮车!我们一起去!”
就这样,杨巡带着老陈,阿标自己叫了辆“三脚鸡”,三人又奔向仓库。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相熟圈子里传递开来。当杨巡引导着老陈、阿标,以及半路上又闻讯加入的另外几个“小老板”赶到他那个偏僻的小库房时,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打开库房大门的那一瞬间,眼前堆砌得如同堡垒般的彩电纸箱,给了那几个小老板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他们像见到了宝藏的群狼,呼啦一下全涌了进去。
阿标动作最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一个纸箱前,用力撕开封口胶带的一角,就着手电光往里瞅。虽然没拆包装,但那崭新的荧光屏一角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系真嘅!原装进口,正啊!”阿标兴奋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老陈也挤上前,仔细看过箱体标识和封口后,重重一拍身边一个彩电箱子:“我顶(我要)五台!”
“我要三台!”
“俾我留两台!我马上回去凑钱!”
“讲嘢,我先来的!我要六台!老陈你让让!”另一个穿着灰衬衫,看上去更年轻的老板急吼吼地嚷道,生怕手慢了抢不到。
库房里瞬间炸开了锅。讨价还价?根本不存在!
大家在乎的只有两点:第一,货在眼前,绝对是真品好货;第二,手慢了可能就没了!
有的老板是亲眼看过货后立刻扑向最近的纸箱,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张开胳膊“霸占”好几台;
有的则是当场点清钞票,直接把钱塞到杨巡手里,然后立刻冲出去喊人等会儿带板车来拉;
阿标更绝,直接拦住一个刚清点完钞票要搬货的老板:“大佬,你只要两台?分两台俾我啦!”一边说一边往对方手里塞钱。
秦浩一直抱臂倚在库房门口,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冷眼旁观这“抢购”的狂欢。他偶尔低声指点杨巡两句:“一手钱,一手货,点清楚数。”
“那个谁……别那么抱,小心摔了!搬的时候找块垫布……”
杨巡则忙得像陀螺,点钱、点数出库,累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脸上却是一种极度亢奋的酡红。
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卖方市场,什么叫僧多粥少带来的疯狂!
原本满满当当的库房,在开门的短短一个多小时内,如同冰消雪融般迅速消失!
当那个最先到的老陈,招呼着叫来的帮手把他最后的两台彩电小心翼翼地抬上租来的板车时,库房已经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一地的包装填充塑料和几缕被踩扁的纸片。
“后生仔!无搞错啊你!点解咁快就冇晒!”一个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跑来的老板,看着光溜溜的库房地面,直接傻眼了,急得冲着杨巡直跳脚:“我收到风就跑过来了,连生意都冇做!你告诉我卖光了?唔系嘛)!”
一脸痛心疾首,只恨自己腿短了半截。
另外两个晚来一步的老板也是唉声叹气,围着杨巡抱怨:“杨老板,下次有这样的货,一定要提前吱声啊!”
“是啊,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秦浩走上前,拍了拍那个最懊恼的老板的肩膀,用粤语说道:“老板,唔使急。彩电呢,我这里有的是,明天还有一批货到,放心,下次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真嘅?”失落的老板立刻眼睛放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讲定啊!秦生!下次无论如何都要俾我留两台!唔,三台!最少三台!”
“冇问题!”秦浩笑着点头。
另外两个老板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叮嘱:“记得啊秦老板!”
“一定俾我电话!”
“好好好,都有份!”秦浩连连应承,好不容易才把几个老板给劝走。
关上库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杨巡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到地上。
他茫然地望着库房正中那大片空地,一个小时前那里还堆放着价值数万块的彩电,现在只剩下一圈清晰的积尘轮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感觉像做了一场极不真实的、光怪陆离的梦。
“别歇了,点钱啦!”
秦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几分调侃。
帆布包“咚”地一声丢在杨巡脚边,自己也席地而坐,拉开拉链。
随着拉链拉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塞得严严实实的钞票!
大部分是十元的“大团结”,夹杂着一些五元和少量一元、两元。
崭新的、半旧的、甚至带着油渍的钞票混在一起,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贯通了杨巡的四肢百骸,让他刚才还一片混沌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清醒!
一张两张……
一十二十……
杨巡人生中第一次感觉数钱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数得他手都快抽筋了,还有一大摞。
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小时,终于点清了数目。
“呐,这是你的6500,点清楚,回头我可就不认了。”
杨巡下意识抱住那几摞钞票,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手上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短短两天时间,他居然赚了1500块,这简直比抢劫来钱还快。
秦浩笑骂:“瞧你那点出息,这才哪到哪,今晚休息一下,明天还得去进货呢。”
杨巡却有些迫不及待:“浩哥要不咱们今天就去进货吧,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秦浩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咱们挣钱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你总得给咱们的销售商一点消化的时间,还有,小杨巡有一点我希望你记住,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金钱的奴隶,懂吗?”
杨巡挠了挠头:“浩哥虽然我不太理解你说的这个金钱的奴隶,不过既然是浩哥说的,肯定有道理,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