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昊离了前厅,直奔厢房,见房中地孔已然有寒气冒出,显然已经填塞了冰砖,就知道博安还是那般细心,这个管家着实当的不错,遂有些欣慰,于是除去衣衫,躺在榻上睡了起来。
午后,睡梦中的崔昊似乎突然感觉到有人窥视着自己,于是翻身起来,从枕下抄出匕首,四处打量了起来。
“爷爷,怎睡得这么不安生,是我啊。”
崔尧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笑的颇为开心。
崔昊丢掉匕首,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和爷爷开这般玩笑,辛亏爷爷备的是匕首,若是藏着一丛袖箭,岂不是伤了你?”
崔尧迈步坐在塌前的春凳上,嬉笑的说道:“爷爷莫要小看孙儿,别说袖箭,就是暴雨梨花针,也伤不得孙儿分毫。”
崔昊笑道:“你师父还教过你轻身功夫?”
崔尧摇头:“不是,师父哪会这个?老爷子专精的是马上功夫,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这等小手段,师父却是不会。
我这功夫还不赖吧?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教的,就是叫青莲的那个。
当初她还不想教我,还是娘为我说话,才教了我几手翻墙越户的手段,爷爷看孙儿的手段如何?”
崔昊摇头:“你这根基越发雄壮,却失了轻灵,人家不愿教你是对的,学的时候只怕也是事倍功半吧?没的辱没了人家的手段。你上房梁之际,头顶扑簌落灰,老夫的床榻都隐隐震动,就是上了梁又如何?
如净街过虎一般,哪个发现不了?”
崔尧有些羞赧,遂嘴硬道:“您就说上去没上去吧?孙儿学这手段又不是为了做刺客,乃是为了多一道保命的手段。”
“哈哈,随你,艺多不压身,你小子高兴就好。”
爷孙二人寒暄了一阵,多日不见的生疏感顿时去了大半,遂亲近了许多。
“爷爷,您老人家此次登门,所谓何事啊?”
“少给老夫打马虎眼,你会不知道爷爷这一路的行踪?”
崔尧憨笑道:“知道是知道,可毕竟是道听途说,不知内里,还请爷爷明言。”
崔昊翻身下床,走到桌子前饮了口凉茶问道:“你与李承乾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崔尧正待开口,崔昊紧跟着说道:“想好了再说,这关乎到清河崔氏接下来的百年大计,爷爷疏忽不得。”
崔尧有些莫名其妙,遂问道:“爷爷,你这是怎么了?这么郑重其事,倒是让孙儿有些紧张了。”
崔昊捋捋衣衫,正襟危坐道:“莫要紧张,今日我不当你是孙儿,你也莫当老夫是爷爷,咱们就事论事!
我清河崔氏历经千年,大大小小的危机不知遭遇了多少,能走到如今,多赖上天眷顾,也赖无数族人护持宗族,说来,你有如今的造化是天大的好事,可老夫身为如今崔氏的话事人,却是不得不慎。
故而老夫郑重邀请你,我崔氏的麒麟子崔尧,坐而论道,共同商定崔氏的百年大计!”
崔尧正了正衣冠,走到爷爷的对面的座位,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爷爷请问,孙儿知无不答。”
崔昊脑中莫名想起了平庸的老大,懒散的老二,没来由的平添了一分欣慰。
“尧儿,还请为老夫解惑,你与李承乾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爷爷问的是何事?太过宽泛,孙儿却是不好作答。”
崔昊点头,遂说道:“年初,你本是闲散之人,行商贾之事,游历大江南北,这本是好事。少年之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本就是我辈该做之事。
缘何突然就成了辽东行军总管?这里面有什么内情?是利益交换?还是其他?”
崔尧一板一眼的答道:“是阴差阳错。”
……
崔昊并没有恼怒,而是细心问道:“如何个阴差阳错?”
崔尧徐徐说道:“彼时,朝廷久不征战,朝中武将寂寞难耐,于边防肆意摩擦,且与蛮夷勾结,挑动大唐的底线。
于是陛下起了雷霆之怒,誓要惩处诸邪,故而才有了辽东之战。”
崔昊点头:“那为何偏偏是你呢?即便朝中久未征伐,可朝中宿将仍有大把,旁的不说,单说爷爷这一路行来,那薛礼、苏烈、裴行检都是上上之选!
更何况李积、程知节都还在当打之年,为何这位子偏偏落在你头上?老夫记得没错的话,你此前也就在先皇时期做过一回押运的勾当,论资历、论战绩,怎么也不会轮到你吧?”
“这就是孙儿说是阴差阳错的原因,彼时朝中诸多将领皆是参与了挑拨行为,余者至少也在李积谋划的这档子事里,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过。
陛下愠怒彼辈,故而弃之不用,想来也有敲打诸将的意思。”
“你是说那帮杀胚尾大不掉?”
崔尧摇头:“非也,多数将领大抵应是皇室的死忠,就最近以孙儿的观察,这等将领的数量还不算少。”
“如此岂不是说不通?”
“或是没有不臣之心,但孩视君王这一点是跑不掉的,以李积为首的一帮贞观勋臣,或许不会反,但如果说多尊重当今陛下,那也未必。”
崔昊点头,新君威望不足,在史书上也是有的,特别是一代雄主积攒下的文臣武将,对于继任者期望过高,以致有了心理落差,也在所难免。
“那你是如何运作的?武将上下挑动,李承乾不忿,于是就落在了你头上?想必别有内情吧?”
崔尧点头:“武将勾结高句丽内部的反唐人士,策划了长安纵火案,这一点孙儿或许比李积知道的还要早。”
????崔昊疑惑,继而感叹,果有内情。
“接着说。”
崔尧点头,遂言道:“因为这整件事,就是我与外祖一手策划的,李积以为接触的是高句丽的反唐人士,不过也只是他自以为是。
其实那些高句丽朝中的杂音,都是外祖留下的暗子直接或间接发出的。
与李积接触的人也有双面间谍的身份,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嘛,于是这事就稀里糊涂的办成了。
本来我与外祖也没报期望,只不过是下的一手闲棋,意在挑动大唐与辽东三国的矛盾,好为将来征讨做准备,谁知朝中以李积为代表的勋贵,更是急不可耐,直接将此事催化到水到渠成。
那日,在纵火案当天,我寻准了机会,当街毖贼,与陛下制造了见面的机会,从此就与宫中外祖留下的眼线搭上了头。
加上陛下此人……很难评,事情展开的速度顺利的难以置信。
于是辽东之战就此发动,孙儿本想加快大唐征伐的速度,却不料自己确偶然摘了桃子,这一点确实是阴差阳错。”
“哦?你说你的总管之位,不在计划当中?那你与房兄原计划中属意的是谁?”
“薛礼薛仁贵。”
“此人有大才?”
“天纵之才。”
崔尧说完,又回想起自己那义兄种种表现,于是犹疑地续道:“只是这厮有些因循守旧,或许还需成长。”
“比你如何?”
崔尧想了想:“比孙儿那自是强了许多。”
“太过谦虚就是自负了,老夫随军归来,你在军中的声望一时无两,有人拿你与卫国公相提并论,更有甚者,说你可与冠军侯媲美!”
“怎么可能?孙儿哪比得了霍去病?那可是霍去病!”
“怎么比不得?霍去病灭匈奴年岁几何?你比他还小个几岁。他以少胜多,千里奔袭。你何尝不是?”
“可某家靠的是火器!形式上根本就不一样。”
“非也,将士们不这么看,百姓们更不会这么看,就连朝中君臣都不会这么看!火器自是凶猛,可再利的刀子也是握在人手中才能杀人!
整个天下,如今能熟练掌握火器战法的有几人?你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崔尧有些茫然,心中有些惶恐,可又难免生出几分窃喜来,总之很复杂。
崔昊徐徐说道:“此回归来朝中,有没有发觉朝中反对你的声音小了很多?”
崔尧点头,随即说道:“那是因为孙儿一直保持低调。”
“呵呵,胜不骄败不馁,也算有了一份宗师气度,可这不是关键。”
“那是为何?”
“朝中的文臣武将,能留存下来的有几个不是人精?胜负未定,你就是个路人,顶多是个世家出身的纨绔子弟,谁也不会高看你一眼。
可胜了就不一样了,这天底下最朴素的道理就是成王败寇,捧高踩低!
如今,你金身已成,已然是朝野之中默认的中流砥柱,什么年龄、资历统统都是狗屁,在战绩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你已经在朝堂中有了自己的位子,有了默认的地盘,谁还会自找麻烦的惹你?
正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你在旁人口中也能称的上一句,我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资金梁,你难道不清楚吗?”
“爷爷,你说的太夸张了。”
崔昊摇头:“我原以为你是韬光养晦,原来你是真的没有自知之明。”
崔尧默然,他一心以为爷爷是言过其实,可总结最近的境遇,无论是陛下、群臣、乃至长孙无忌这等老贼,都对自己亲热有加,除了几个不长眼的货色会蹦跶几下,可也被旁人按了下去。
长孙无忌就坡下驴的如此之快,哪怕是自己主动释放善意,可也没料到事情顺遂的不像话……
难道真如爷爷所说的,自己已经是金身大成了?
崔昊思忖了一番,继续说道:“李承乾在半途中对你有不轨之举,而后前倨后恭,是否是在你回京之后?”
崔尧摇头:“不是前倨后恭,都是误会,他以为我死了,所以才……”
崔昊静静的看着他,笑道:“你信吗?”
崔尧有些迟疑,不过还是点头:“我信。”
“呵呵,难得你有赤子之心,他李承乾真是上辈子修得好德行。
爷爷不信,或许你会觉得爷爷太过市侩,心思太过阴暗,可爷爷始终认为,一个人的言行与心思绝不会如表面看的那般统一。
不过也不差,总归是有了一个好结果,再纠结过往倒是显得不够气量了。“
崔尧认真道:“我真的信,我相信他想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也试着掌握帝王心术,可那人我当真了解的很,他不是那块料。
此事发端与长孙无忌的谋划,在李积手中得以执行,那厮或许有顺水推舟之嫌,但如果说他筹谋已经,我却是不信的。”
“所以如今,你打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崔尧摇头:“我没打算当个愚忠的蠢材,说来不怕爷爷笑话,当我慢慢攫取到权力之后,当真想有一番作为。
或是为了大唐、或是为了民族,可唯独对李唐皇室没有忠谨之心。
合则两利,若事有不协,孙儿自会抽身而去。”
“哦?只是抽身而去,不打算取而代之?”
崔尧斩钉截铁的说道:“天下枭雄如过江之鲫,兴亡如过眼云烟,你方唱罢我等场,可天下百姓何苦来载?要受几个野心之辈的牵连?改朝换代对百姓从来都不是中兴之举,更多的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孙儿阻止不了旁人的野心,可对自己却有几分要求,乱天下者多如繁星,却不会有崔尧之名号位列其中。”
“那为何非得是大唐呢?”
“因为我喜欢大唐!”
“志向已定?”
“立地成圣,万家生佛!”
崔昊长出一口气,脸色逐渐沉默。
崔尧有些不解,于是问道:“爷爷,你是在失望吗?”
少顷,崔昊大笑:“有何失望可言?我崔家存世千年,有高官巨贾,有谋士皇亲,可就是没有出过一个圣人!
孙儿好志向!凭什么别家有圣人,我家不能有?
却不能让孔老儿专美于前。
皇帝算个屁,不过是过往云烟,沧海桑田之后不过一捧黄土,有甚稀罕?
流传万古才是我世家存身之道!”
说罢,崔昊从怀中掏出一枚古朴的印章,丢给崔尧说道:“你大伯不日就会进京,到时会有一个小仪式,你需当回事。”
崔尧翻看一下印章,只见上面除了“清河崔”三个古篆字,再无其他,也不以为意,只当是爷爷随意给的玩物。
于是随口问道:“什么仪式?”
“家主继任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