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风裹着柳絮掠过太极宫的飞檐,在偏殿的朱红廊柱上留下细碎的白絮,像落了一层未化的薄雪。
李义府跪在青石板上,玄色官服的下摆铺散在地面,腰间的金鱼袋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抬头望向武媚娘。
“天后啊,自古位极人臣者,都是效忠陛下,可我李义府不同。”
李义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感激。
“原本,户部尚书就到头了。”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多年前——那个出身寒门的少年,怀揣着满腹经纶踏入长安,却在关陇贵族的阴影下举步维艰。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每日在官署里抄抄写写,看着那些出身显贵的同僚们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心里满是不甘。
“可是天后您,硬生生将我提拔到了大唐司空,三公之位。”
李义府的声音陡然拔高,叩首的动作也格外用力,额头触地时发出清晰的声响。
“放在以前,那都是长孙无忌、齐太师这些人的位置。”
他想起长孙无忌权倾朝野时的威风,府门前车马盈门,朝堂上一呼百应,而如今,自己竟坐在了曾经仰望的位置上。
执掌朝政大权的滋味,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可如今,这一切却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
武媚娘看着跪在面前的李义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记得初见时,这个男人已经是户部尚书了。
可却在她执政后,毅然决然的站在了她这边。
那封请废王皇后、立她为后的奏疏,字字句句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就像此刻他叩首时的决绝。
“臣,再次多谢天后了!”
李义府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抬起头时,眼角竟有几湿润。
上官婉儿将篮子里的菜肴一一摆放在小桌上,青瓷碗里盛着金黄的樱桃毕罗,玉盘里码着切得薄如蝉翼的鹿肉,还有一坛封存多年的葡萄酒,封口的红泥刚被揭开,便溢出醇厚的香气。
“天后,臣在外面等您。”
上官婉儿转身退下,牢房只剩下武媚娘与李义府二人。
武媚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李义府对面,指尖轻轻划过碗沿:“李司空,本宫送送你。”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李义府心头一震。
眼前的女人,是他的恩人,是他权力路上的引路人,却也是这朝堂上最莫测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的种种——从侍郎到户部尚书,再到如今的司空。
想到了他的老师,想到了先帝。
“天后,臣还有最后一次谏言,想对天后说。”
李义府忽然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武媚娘,“莫不如这大好江山,就由天后你来守护吧。”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烛火跳动了几下,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李义府知道自己在冒险,可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明白,在这权力场中,要么孤注一掷,要么万劫不复。
武媚娘静静的看着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她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些年,她协理朝政,权倾朝野,朝堂上多的是像李义府这样依附于她的人,他们盼着她更进一步,盼着她能撑起他们的天。
可他们不懂,不懂陛下眼中的深意,不懂这一切的恩宠,终究只是陛下手中的棋子。
“你们还是不懂陛下啊。”
武媚娘轻声叹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
“本宫虽然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可这一切,不过是陛下给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既然是陛下给的,陛下自然也能随时随地收回去。”
“说到底,本宫只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而已。”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三更天。
李义府看着面前的菜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那些山珍海味,少年时的他他想都不敢想,可如今摆在面前,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御史台弹劾他卖官鬻爵的奏疏,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把把刀,悬在他的头顶。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依附于武媚娘,因为他是陛下用来制衡朝堂的棋子。
“军权,本宫手上可是一点也没有。”
武媚娘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李义府猛地抬头,看见她眼中的清醒无奈。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权力边界,知道陛下的猜忌,知道这朝堂上的风,从来都是向着陛下吹的。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权力的夹缝中生存。
“吃饭吧,李司空。”武媚娘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李义府的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寻常人家的长辈。
“有些话,说一次便够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窗外的风又起,吹灭了一盏烛火。
殿内的光线暗了几分,却让两人的神情更加清晰。
李义府忽然发现,眼前的武媚娘,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天后,而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一个比任何男人都更懂得生存法则的女人。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清楚地知道陛下的心思,却依然在这复杂的局势中,为自己谋着出路。
腰间的金鱼袋还在晃动,可他却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荣耀,竟比从前的寒酸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武媚娘就这么坐着,看着案上的残羹冷炙,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怀揣着梦想的少女,却在这深宫里,渐渐学会了权谋、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在权力的旋涡中挣扎求生。
如今的她,位极天后,却依然逃不过陛下的猜忌,逃不过这“帝王手中刀”的宿命。
李义府的叩首,武媚娘的苦笑,不过是这权力场中的一个缩影。
古往今来,多少人在这权力的光影里沉浮,以为握住了权柄,便能握住命运,却不知,真正的命运,从来都在更高处,在那帝王的一念之间。
“婉儿,收拾吧。”武媚娘站起身,金缕鞋碾过地上的稻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义府的谏言,是试探,也是期许,而她的回答,是清醒,也是无奈。
但无论如何,路还要继续走下去,在这充满变数的朝堂上,唯有清醒地活着,才能在这权力的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
晨光渐亮,太极宫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金黄,仿佛镀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可墙内的人却知道,这光辉之下,藏着多少算计、多少无奈、多少如李义府般的叩首,如武媚娘般的苦笑。
权力是一场下不完的棋,从来没有尽头,而他们,不过是这棋局中,最清醒的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