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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的火舌倒映在崔九重的眼中。折断的树木,坍塌的楼宇,燃烧的飞叶于他而言好似都只如烟云过眼,仿佛眼前火光蚀天的并不是他的领地,仿佛在熊熊烈火中被焚毁的山林与屋房都与他毫无关系。

炽热的蓝光照亮他表情平静的面庞,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轻淡地扫过与他并肩而立的,紧闭着双眼的少年。开口时,爆裂的火烧声模糊了他的话语:

“亥时已过,我曾许诺你的事,便提前来履行吧。”

没有比被囚在自己的身躯中,意识清醒却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更加令人憋屈的事情。

携带着热气的风吹拂着季裁雪的发丝,垫在他腿弯和后背下的手臂以其强烈的存在感拨弄着季裁雪的神经。

崔九重正抱着他高速地在山林间移动,轻易得就像在抱一个没什么份量的木偶。

他清楚崔九重只是为了避免被他拖后腿而将他抱在怀中的,可这仿佛亲密的动作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寒。贴近的距离让他甚至能感受到崔九重胸腔之内的,那颗心脏的跳动,可他再也不会像先前那般发出“原来崔九重也有着与常人无异的心跳啊”之类的感叹,他的胃部仿佛因为本能的畏惧正在痛苦地抽搐,而主观上的厌恶与憎恨又如海水,永不干涸。

诳时惑众的恶徒,披着无偏无党的外衣。

季裁雪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负面情绪,集中精力去思考和推测崔九重带着他是要去到哪里。在议事堂前,崔九重朝他说话时,他便隐隐察觉到崔九重多半是知道他已经“醒来了”。可当时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太大,而崔九重的音量又太小,叫他只断断续续地听清了“我”“你”“履行”这几个的眼。

他的灵魂归体来得突然,在那之前他并没有看见崔九重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动作,因而他的“苏醒”应当并非出自崔九重之手——但却又在崔九重意料之中。如此来看,他猜测应当是崔九重操纵活人身体、将活人直接做成傀儡的术式还并未臻于完善,以至于无法控制他身体太长时间……若果真如此,他应该能逐步取回自己身体所有的控制权。

他一边试图抬起无力地蜷缩着的手指,一边略为焦虑地想着——崔九重不让他睁开眼,是否意味着这路上有什么崔九重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从议事堂往四面走,无一不是下山的路,季裁雪虽然闭着眼睛,却仍能感受到崔九重是在下坡而行的——他往山下飞进,是要去往哪里呢?他是不打算处理这燃烧的大火了吗?

崔九重于山间穿行的速度缓了下来,季裁雪意识到这是即将到达目的地或是驻足点的前兆。

一路以来周遭炽热灼烧的火焰似乎尚未蔓延至此,骤然降下的温度侵袭着季裁雪的感官。他暂停了活动手指,以图唤醒身体的尝试,沉默而警惕地等待着崔九重的下一步动作。

事实上,崔九重的停顿似乎都不足三秒钟。

他说:“屏住呼吸。”

他的身体依然遵循了崔九重的命令,只是相较之前反应似乎慢了一拍。停下呼吸的那一瞬,活生生窒息而死的惨烈画面在季裁雪脑中浮现,又被紧随而来的淹溺感打断——

温度远低于他体温的冷水将他吞没,在一串转瞬即逝的泡沫声后,他的世界陷入森寒可怖的沉寂。冷水舔舐他的皮肤,灌进他的耳道与鼻腔,拖拽着他将他引向溺亡的末路。他在不停地下降,下沉,被支配的身体似乎要封死无辜的灵魂。

似有所察,崔九重的目光从深邃的巨宫之底转移到了怀中少年身上。水波翻动着少年乌黑的羽睫,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如同一尊精美的瓷偶。只是在恬静的面容下,他放在小腹上的手的指尖正在微微的颤动,像蝴蝶濒死时被风吹动的翅膀,也似蝴蝶破茧时拼尽全力的挣扎。

在下水之前,崔九重已经算过时间,他会在季裁雪窒息之前,到达水底。

而在这短暂的凝眸之后,他似乎不自觉地,加快了沉降的速度。

大概过去了多久?十几秒,或者是半分钟?在无望与胸腔的疼痛中,时间被拉至漫长,眼前的黑暗变得模糊,他似乎微微地睁开了双眼,转瞬包围上来的水刺痛他的眼睛。

窒息感在某一瞬间加重,那之后,他感到身体变得像浮云般轻薄。难道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

水珠顺着他的侧脸、他乌黑的长发流下,在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后,他胸膛鼓起,充盈其中的空气让他有一种起死回生的错觉。他猛烈地呼吸着,颤抖着伸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加深了他眼眶处的红色,那抹颜色被崔九重收入眼底,没有人知道他垂着眼在想些什么。

被崔九重放下,双脚终于被他自己控制着踏上地面时,季裁雪已经大致平稳了呼吸。只是劫后余生的阴影还笼罩在他头顶,他的思维变得缓慢又迟钝。积攒的水滴溢出眼眶,他的视野清晰与模糊交织,他看到脚下铺着厚厚的一层白色地毯,视线往上,撞见朵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冰凉的水滴掉到地上,将白毯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季裁雪这才认出,脚下的并非是柔软而暖和的毯子,而是深厚而冰冷的皑皑白雪。

季裁雪眯了眯眼,下意识地抬起手想用手背擦一擦自己的眼睛,却忘了他浑身上下都被水沾湿,根本没有一处干燥的皮肤。

他吸了吸已经被冻得发红的鼻头,努力回忆着江云思给他施清洁咒时所用的手诀,哆哆嗦嗦地掐诀调动体内那微薄的灵气。不知是他记错了,还是颤抖的手指没能做出准确的手势,一点灵气从指尖冒出,却只如昙花一现,转瞬消散,并没有带走他身上正蚕食着他体温的冷水。

不过下一秒,仿佛术法只是有所延迟一般,一阵凭空而生的暖风向他吹来,身体连带着湿漉漉的衣裳都被烘干。那暖意甚至还钻进了他的身体,流过了他全身上下的灵脉,把阴寒驱散,最后化作一抹灵气,注入他的丹田。

季裁雪转过头,看向静默而立的崔九重,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有大约半秒的碰触,那之后,崔九重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没有言语。

“那是诉冤湖的水,对吗?”

久未言语,乍然开口竟让他气息有些不稳,与之相反的是他坚决得仿佛逼问的语调,季裁雪凝视着崔九重挺阔的后背,并未迈动脚步。

他的胸口之上,锁骨正中的位置,那阴阳图状的印记传来热意,似是警醒,亦似是威胁。

如湖水般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心如擂鼓般跳动,可纵然如此,他也不会动摇分毫。

在崔九重停下脚步的刹那,两人间的地位似乎发生了颠倒,原本的受制者用锁链捆住了猎人的喉脖,让双生法则真正成为制约两人的双头之刃。

“既然已经料定,又何须再问。”崔九重神色淡漠,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季裁雪抿唇,目光掠过崔九重的脸庞,攀上几步之外结着大小不一的冰花的屏风,屏风上那绮金轮廓的人头骨映在他眼底。心跳声减弱之后,那模糊幽远的海浪声终于能占据一席之地,用熟悉的声音唤醒他在此留下的记忆。

——这里是冥府,而且,正是冥主的宫殿。

天道阁内果真有冥府之门……可是,照昙霜之言,冥府之门不是在湖底巨宫下面么?

电光石火间,季裁雪想通了其中关窍,他眉心皱起:“你用诉冤湖水淹没了湖底巨宫?”

“既然擅闯禁地,便理应承受后果。”崔九重面不改色,倒是坦然。他顿了顿,又道了句,“诉冤湖水可沉万物,但于我以及我的傀儡无效。”

季裁雪扫过墙上冰花,其中有一朵冰花格外显眼,因为那本该透明的冰寒花瓣上沾染了血色——季裁雪猜,昙霜应该成功在诉冤湖水倾泻而下之前,通过地底的冥府之门传送到了这冥主的皇宫,那之后……与冥主在此短兵相接。

光凭天道阁内藏有冥府之门这一点,就能定死崔九重与冥主在暗中有所交集——说交集还太好听了,应当用勾结来形容才对——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冥主会向昙霜出手了。

冥主与昙霜二人本身实力应当不相上下,只是昙霜旧伤未愈,对峙时间一长,恐怕会落入下风……他能想到的,作为当事人的昙霜不可能想不到,只是从这留下的战场痕迹来看,昙霜多半是祭出了看家本领——这并不是个好的讯息,毕竟绝招时常与绝境形影相依。

思忖间,季裁雪迈步朝崔九重走去,直至在崔九重面前三步处站定,他抬起眼,却见崔九重仍注视着他,似乎并没有要接着方才的步伐,继续往前的意思。

随着距离的拉近,恐惧与厌恨揉作一团,哽在季裁雪喉头。而除那之外,撞破秘密却要假装无知的张惶、海枯誓与双生法则带来的未知与束缚、身体被控制,被迫害的痛苦也如沉重大山般压在他的精神与肉体,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崔九重却眉宇淡漠,静默着垂手伫立,仍作天上神只之姿。

何方神只,以众生裹腹?

“小盘羊,小傀儡,好迟钝,还是不知礼数?明明是受到了庇护呀。”

空灵的,山谷回音般的声音自屏风后荡开。青色的、细沙般的粒子流动着在半空汇聚,铺出青白的皮肤,画出美艳至极的面庞。

那双墨绿的、毒蛇一般的眼睛锁定了面色微凝的少年。

冥主的忽然出现揉皱了季裁雪的眉心,在他扫视过冥主身体上下,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后,他的脸色又凝重了几分。

意识到昙霜可能败于冥主之手,季裁雪只觉得胸口发闷,糟糕的处境逗弄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而在听明白冥主开场白的内容后,他一时竟怒极反笑:“迟钝?礼数?庇护?意思是我能毫发无损地从诉冤湖水中出来,我就得对他感恩戴德——即便他差点掐死我,即便他欺骗我折磨我的身体,封锁我的灵魂把我做成傀儡,强迫我和他一起沉入水底、被溺毙的痛苦缠身——就因为他没有让我死在水里,所以这些所有他曾加害于我之事都不作数?你们的礼数真是好笑。在我这,这叫是非不分,愚蠢至极。”

他话音落下,半晌竟无人言语。三步的距离让崔九重能清晰看见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少年的五官轮廓柔和而缺乏攻击性,他大抵鲜少会流露出这种沉冷的、带刺的表情。那难得一见的冷笑为少年添上一抹清冷又艳丽的颜色,让并不热衷于追忆那些已成定局的往事的崔九重难得回首,望见三千年前明灭的火光。

“真的生气了啊……”冥主看着少年轻微起伏的胸膛,熟练地祸水东引,睨向一旁的崔九重,“我早说过,不要使太激烈的手段嘛。”

崔九重置若罔闻,他凝视着季裁雪,忽而开口道:

“第二个问题,回答我,张子珩是你什么人?”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皆是一愣——季裁雪不知崔九重为何会突然提及张子珩,还将第二个问题指向了张子珩,他瞬间提起了警觉,一边揣摩崔九重的意图,一边斟酌起回答;而冥主则是歪了下脑袋,直言道:“你问我的冥官做什么?说起来,我那两位冥官,现在应该都在天道阁吧?”

“你的冥官,一位掉进了诉冤湖,一位放火烧了天道阁。”崔九重这会倒是给了冥主回应,“若你愿意替后者承受罪责,你尽可来找我要人。”

是张子珩……放火烧了天道阁?

季裁雪微微瞪大眼睛,在最初的震惊与疑惑褪去后,他隐隐意识到,那场炽热燎原的烈火,大抵源自于一场为他而生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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