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宁和林暖在老君观盘桓了大半个时辰,袅袅香烟在古朴的大殿中萦绕不散。
他们请了些上好的香烛,这才辞别道观,沿着青石阶蜿蜒下山。
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吹散了沾染的香火味。
山脚下,秦乐依旧忠实地守在马车旁。
三人并未直接回村,而是绕道去了上元镇附近的东梁山山腰一处静谧的向阳坡地。
那里,几座简朴却整洁的坟茔静静伫立,其中两座并排而立,正是陈行宁父母的安息之所。
秦乐照例在车旁等候,陈行宁神色肃穆,带着林暖上前,仔细地清理了坟头的杂草落叶。
林暖默默跟随,点燃新买的香烛,恭敬地插在墓前。
香烟缭绕中,陈行宁低声诉说了些家常话,林暖也敛衽行礼,气氛庄重而带着淡淡的追思。
祭奠完毕,两人对着坟茔又静立了片刻,才转身回到马车。车轮辘辘,载着他们返回了五井村。
回到陈行宁那间收拾得愈发利落的农舍小院,冯雨和强哥儿已将行囊归置得七七八八。
林暖和陈行宁不敢大意,逐件仔细清点检查,确认一样不少,包裹捆扎得结实稳妥,林暖才松了口气,拍了拍手:“好了,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启程了。今日早些休息,养好精神。”
众人应声。
***
而就在陈行宁一行人离开老君观不久,归恒道长在静室里踱着步,越想越觉得方才灵光一闪的主意——让大弟子云海跟随林暖“游历”江南——简直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
他捋着长须,眼中精光闪烁,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一来,道门传承,重在广布道业。
那越州之地,据他所知,尚无本土道门根基深厚者立足,这不正是天赐良机?
让云海去探探路,若能立下脚来,最好建个老君观,便是为老君观开枝散叶,功德无量!
二来么,咳咳,林暖林小友出手是真的大方!
除了承诺在江南为云海安排妥当,还额外应承了,每年寄送十两银子给老君观!
十两啊!
归恒道长心头一热。别以为修道之人就真能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了。
观里上下七八张嘴要吃饭,殿宇房舍要修缮维护,香烛灯油哪样不要钱?看看孩子们那不合身的或者洗的发白的衣服,这十两银子,能解多少燃眉之急!
三来么,也是顶要紧的一点,最近大弟子云海在他耳边念叨让他这个师父多“活动活动”,别一天到晚修养身体,念得他这当师父的脑仁都嗡嗡作响……让这小子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也省得他在观里“指点江山”,清静!
主意已定,归恒道长只觉得浑身舒泰。
恰在此时,师弟归坚道长扛着锄头,带着一身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从田地回来了。
归坚一进门,就瞧见自家师兄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脸上挂着一种……嗯,怎么说呢,像是偷吃了灯油的老鼠似的、既期待又有点心虚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师兄?”归坚放下锄头,掸了掸道袍上的土。
“师弟,来来来!”归恒道长热情地招手,不由分说就把归坚拉进了静室,关上了门。
半个时辰后,归坚道长推开静室的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茫然、困惑,却又被深深说服了的奇特表情,脚步有些飘忽地走了出来。
师兄那番“振兴道业”、“磨砺后辈”、“长远之计”、“观里香火钱不凑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条分缕析,声情并茂,把他绕得晕头转向,最后竟觉得让云海下山简直是天经地义、刻不容缓!
师兄交代给他的“艰巨”任务,就是由他出面,去劝说云海师侄接受这个“游历江南”的安排,出发时间定在林暖从汴州返回之后。
晚饭时分,斋堂里饭菜飘香。
大小道士们围坐一桌,安静地用着清粥小菜。
云海被坐在师父归恒和师叔归坚中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他一个小辈被师父师叔挤在中间,看着就很奇怪。
师父归恒道长频频看他,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像看着一只即将下金蛋的鹅;师叔归坚道长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眼神躲躲闪闪。
归坚道长清了清嗓子,终于硬着头皮开口了,语气带着点刚被灌输的生硬和努力表现的真诚:“咳,云海啊……那个……你师父和我,方才仔细商议过了。嗯……觉得你修道多年,根基已固,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江南之地,人杰地灵,道法亦有不同流派……林暖林居士诚心相邀,此乃难得的游历机缘……对,机缘!既能增长见闻,体察民生,亦可……亦可为我道门在江南……嗯,播撒善缘之种……”他磕磕绊绊地把归恒那套理论复述了个七七八八。
云海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他总算明白了下午林暖姑娘那几句看似随意的、关于相术和医道的试探,原来用意在此。
他抬眼看了看师父——归恒道长立刻回以一个“你懂的,都是为了你好,为了道观好”的鼓励眼神;再看看师叔——归坚道长则是一脸“师叔尽力了,你快答应吧”的恳切。
他总觉得林姑娘一开始肯定不是想要让自己去,他再看了眼自己那“惫懒”的师父,还有啥不懂的!
云海默默地将碗里的最后几粒米饭扒拉干净,放下碗筷,动作平稳,声音也听不出太大波澜:“师父,师叔,弟子明白了。只是,弟子这一去江南,观里解签的事务,从明日起,恐怕就得重新劳烦师父您亲自出马了。总得提前适应着吧?”他看向归恒道长。
归恒道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想到那些络绎不绝、问题千奇百怪的香客,顿觉头皮发麻:“呵呵……这个……这不还有靠把个月的时间嘛……海子啊,不急不急,慢慢交接……”他试图打哈哈。
云海没接这茬,转而看向归坚师叔,语气平淡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反击”:“师叔,弟子还有一事。越州与咱们广丰县毕竟一江之隔,水土气候大为不同。弟子所学医理多为本地常见病症,骤然到了江南湿热之地,万一水土不服,或是遇到些疑难杂症无法应对,耽误了自身事小,若是误了林姑娘的托付,或是……有损我老君观在外的名声,岂非不美?您说呢?”他把“名声”二字咬得略重。
归坚道长一听,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对对对!云海此言极是!考虑周全!师兄!”
他转向归恒,语气瞬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安全第一,本事更要扎实!我看就这么定了:从明儿起,解签的事我和你分别顶着!这靠把个月里,你务必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好好指点海子医理!特别是针对江南湿热气候的防病治病之道,还有那边可能多发的时疫杂症,都得给他恶补!务必确保他到了江南能立得住脚,不砸咱们老君观的招牌!就这么定了!”
“……”归恒道长看着一桌子停下筷子、目光齐刷刷望向他的徒子徒孙们,再想想林暖承诺的那每年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以及师弟那不容置疑的“为了观里名声”的大帽子……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一个月里自己既要应付香客的唠叨,又要翻箱倒柜找医书的悲惨景象。
最终,对银子的渴望和对“道业扩张”的憧憬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含泪”重重地点了头:“……行!就依师弟所言!海子,明日起,解签和为师的‘医理特训’两不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学!”
云海稳重的面上,微微翘起嘴角,“卖徒弟”哪有这么容易!
老君观众人的掰扯暂且不表。
第二日清晨,五井村笼罩在一片薄雾中。
林大伯一家和几位相熟的村邻早早聚在陈行宁家门口,送别的气氛带着几分不舍,更多的是殷切的期盼。
冯雨和强哥儿将最后的包裹塞进车厢,秦乐已利落地套好了马。
陈行宁和林暖对着众人深深作揖辞行,在“一路顺风”、“高中桂榜”的祝福声中,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村道的黄土,载着一行人的希望与对未来的憧憬,驶向通往汴州府的官道。
车厢里,林暖挨着车窗坐着,感受着马车行进时轻微的颠簸。陈行宁坐在她对面,一路指点着窗外的景致,向她介绍着行进的路线和沿途的风物。
“我们先要抵达德阳府,”陈行宁的声音平稳清晰,“还记得那年院试,那还是大灾初起之时,路上艰难得很。”
他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田野,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景象,“我和一丰,一辆吱呀作响的老牛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足足走了三天。缺粮少水,夜里只能蜷在破庙或路边避风处……从德阳府回到五井村,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林暖静静听着,她也记得,孟想象出当时的艰辛,她记得陈行宁回来时那发白的唇色和黑瘦的样子。
她望向窗外,大灾虽已过去两年,但沿途仍能看到一些尚未完全恢复生机的荒地,间或有倒塌房屋的残垣断壁隐没在荒草丛中。
然而,更多的景象却是复苏的活力:新翻的田垄泛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低矮的田埂上顽强生长着野菜,远处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官道上逐渐增多的行人车马——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有赶着羊群的牧人,也有像他们一样乘坐骡车或马车的旅人。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人的韧性,终究能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扎下根来。
“现在好了,”陈行宁收回目光,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有你在身边,一步步走下去,便也不觉得艰难了。”
马车轮轻快,比起当年的牛车不可同日而语。
广丰至德阳的道路相对平坦,加之灾后人流渐复,官道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维护。
一行人晓行夜宿,果然只用了一天半的光景,便望见了德阳府那熟悉又略显沧桑的城墙轮廓。
他们在城中略作休整,补充了些干粮清水,冯雨抓紧时间浆洗了路上换下的衣物。次日清晨,马车再次启程,朝着最终的目的地——汴州府进发。
接下来的三天路程同样顺利。
秦乐驾术娴熟,避开颠簸路段,林暖和陈行宁或是在车内闲谈,或是各自看书;冯雨和强哥儿则默默地照应着大家的饮食起居。
他们都是经历过长途跋涉的人,适应力极强,抵达汴州府时,虽眉宇间带着些旅途的风尘与疲态,精神却都还好。
当汴州府那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即便是沉稳如陈行宁,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
秦乐更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到了!”
越接近城门,人流车马便越是密集。
宽阔的官道几乎被各式各样的车辆和行人挤满:载满货物的驼队铃声叮当,装饰华丽的马车帘幕低垂,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穿梭,风尘仆仆的旅人脸上写满期待。
高大的城门楼上,“汴州”二字遒劲有力,城墙上旌旗猎猎,飘扬的“康”字大旗在阳光下分外醒目。
城门洞处,披坚执锐的兵士目光如炬,仔细查验着入城的人流,秩序井然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大的城!好多的人啊!”冯雨叹道。
林暖望着眼前这座北方雄城,心中也暗暗赞叹。她在江南见过广陵和临安的繁华,但那是一种婉约的、水道纵横的精致。
而汴州府,则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雄浑、厚重与喧嚣交织的磅礴气势。高耸的城墙如同巨兽盘踞,城内隐隐传来的市声鼎沸,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活力。
当然,以她前世的见识,更繁华的现代都市比比皆是,倒不会觉得惊奇,但这份属于古代北方重镇的独特气象,依然值得品味。
“这还只是汴州府,”陈行宁带着一丝骄傲向初次北上的秦乐等人介绍,“论起热闹繁华,比起太原府尚逊一筹,更遑论京都长安了。”
“太原府?长安?”冯雨听得心驰神往,眼神里充满了憧憬,“那该是何等光景!”
“小雨姐姐,你快问问我,我去过太原府!嘿嘿!”强哥儿拉着冯雨高兴地说。
“好!强哥儿以后要带着姐姐去哦!”
“额……我也得等六叔带,嘿嘿!”强哥儿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
众人都露出了笑容,赶路的疲劳都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