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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皇宫,垂拱殿。

檐角的铜铃在深秋的寒风中呜咽,殿内却无半分凉意。

贾似道与韩侂胄带回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生铁,狠狠烙在这座百年正殿的每一块金砖上,滋滋地冒着焦糊的热气。

没有预想中的死寂,没有更深的颓丧,反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后,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的、近乎疯狂的愤怒与反弹,瞬间填满了整个大殿。

“荒谬!狂妄!痴心妄想!!”

最先爆发出怒吼的,竟是方才还攥着议和条款、力主割地赔款、姿态最是“谦卑”的三司使苏仲叟。

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此刻却涨成了猪肝色,稀疏的头发几乎根根倒竖,手中的象牙笏板被他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整个人往前冲了半步,笏板直指北方,唾沫星子随着怒吼喷出老远:“那萧峰胡虏!安敢如此!

要我大宋去国号?

要我煌煌赵宋,做他辽国一郡?

他以为他是谁?

是天帝下凡,还是盘古重生?!

我华夏正朔,自太祖皇帝陈桥兵变、定鼎天下,三百年基业,文风鼎盛,万国来朝,汴京的勾栏瓦舍、书院楼阁,哪一样不是碾压蛮夷的存在?

岂能与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狄戎为伍,沦为他辽国边疆一郡?

此乃滑天下之大稽,是辱我孔孟先圣,是践我赵宋社稷!”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形,像被捏住脖子的雄鸡,却每一个字都砸在殿内所有文臣的心坎上。

去国为郡,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头皮发麻——意味着他们这些十年寒窗、靠着大宋科举爬上来的文臣,所有的官阶、特权、俸禄,家族累世经营的名望与根基,都要随着“宋”字国号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苏仲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又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里添了几分惊惧:“辽国会如何待我等?

会给我等同样的高官厚禄吗?

会延续我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吗?

诸位莫要自欺欺人!

萧峰那厮,素以雷霆手段整合西夏、大理,你看他派去的郡守——段乔是他心腹,李清露是他亲眷,皆是他一手提拔的自己人,何曾真正重用过西夏、大理旧有的文官体系?

那些旧臣,要么被削职为民,要么被流放边地,下场何等凄惨!

他这是要断我等的前程啊!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苏公所言极是!”御史中丞柳清彦立刻从队列中跳了出来,平日里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此刻瞪得溜圆,脸上惯有的尖刻与算计,被一层刻意装出的“忠义凛然”彻底覆盖,仿佛刚才力主“弃江淮之地、斩败军之将、以安辽人之心”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手持笏板,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转而面向众臣,声音陡然拔高:“我大宋立国三百载,士风浩荡,文教昌明,汴京的太学、应天的书院,养出了多少饱学之士?

我大宋的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哪一样不是天下正统?

乃天下礼仪之中枢,文明之源头!

那萧峰,不过是一介契丹武夫,靠着几分蛮力侥幸得势,便欲以刀兵强夺我千年文明,以蛮力欺凌我孔孟道统?

简直是白日做梦!”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引经据典起来:“我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今日若俯首称臣,去国为郡,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开创基业的太宗皇帝?

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亿万黎民?

我等身为言官,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当为社稷守节!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能让辽贼的野心得逞!”

“柳中丞说得对!”参知政事温伯耆也不再慢条斯理地捋他那撮宝贝山羊胡,他猛地将须尾狠狠甩到身后,大步踏出文官队列,深蓝色的官袍扫过金砖,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的声音沉痛却异常坚定,目光如炬般扫过殿内同僚,尤其在那些刚才还面露犹豫、嘴里念叨着“战则必败”的中间派脸上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诘问:“诸公!方才我等议和尚和,可不是贪生怕死,是为暂存社稷、保全黎元,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策,是忍辱负重!

割几州之地,赔些许金银,虽丢人,却能换得喘息之机,尚可图谋日后!

然则,那萧峰蛮贼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竟要绝我宗庙血食,灭我赵宋传承,要我大宋彻底亡于他手!

此已非战和之争,乃是我大宋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愈发沉痛:“昔日靖康之耻,二帝蒙尘,宗室被俘,宫女嫔妃受辱于金营,那等惨状,犹在眼前!

难道我等今日,要坐视比靖康更甚的奇祸降临吗?

国若不在,我等身为宋臣,纵然苟活于世,穿着辽人的官服,说着辽人的话语,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今日若不战,他日便是亡国之奴,永无翻身之日!”

“对!温相公一语中的!”礼部尚书周鹤年拄着玉笏,颤巍巍地从后面挪了出来,老泪纵横地朝着御座叩首,花白的胡须上都沾了泪珠:“陛下!老臣忝掌礼部,深知国号之重!

国号乃一国之魂,正朔乃天下所系!

我大宋的‘宋’字,是太祖皇帝定的,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是天下百姓认同的!

若去‘宋’字国号,奉辽国正朔,我等便成了无根之萍,无主之魂!

百年之后,史笔如铁,我等便是屈服蛮夷、断送华夏衣冠的千古罪人!

这骂名,老夫担不起,在座诸公,谁又担得起?

后人会指着我们的墓碑骂:就是这些人,卖了大宋,卖了祖宗!

老臣宁死,也不愿背负这千古骂名!”

“岂止是骂名!”枢密院一位名叫李从安的中层文官,原本是坚定的主和派,此刻也按捺不住激愤,往前挤了两步,声音里带着更实际的恐惧,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诸位大人,莫说那些虚的!

那辽国素来重武轻文,权力尽在契丹贵族之手!

我等江南世族,世代诗书传家,靠的是科举入仕,靠的是田产商铺养家!

若真归于辽国治下,契丹贵族、西夏莽夫,那些只识弯弓射雕、舞刀弄枪的粗人,会看得上我们这些读书人吗?

只怕顷刻间,我们的田产要被强占,商铺要被搜刮,书院要被拆毁!

祖宗数代积攒的基业,恐怕都要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已不是朝廷兴衰之事,是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家族存续的根本!

今日不战,明日便要家破人亡!”

文臣队列彻底沸腾了。

恐惧催生了平日罕见的勇气,对既得利益丧失的恐慌,终究压倒了对辽军铁蹄的畏惧。

“战!”“绝不能降!”“与辽贼拼了!”的呼喊此起彼伏,口号一个比一个响亮,道理一个比一个堂皇,从“华夷之辨”到“忠义气节”,从“祖宗基业”到“身家性命”,所有的话语都拧成一股绳,指向同一个不容置疑的方向——打!

必须打!

就算是死,也要打!

一直沉默肃立的武将队列,此刻更是群情汹涌到了极点。

他们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先前襄阳兵败的耻辱、樊城同袍战死的悲愤、回朝后被文臣当庭指责“无能误国”的委屈,此刻在萧峰这赤裸裸的吞并要求下,尽数化为了沸腾的战意,同仇敌忾之心瞬间达到了顶峰。

一个个身着铠甲的武将,手按腰间佩剑,甲叶碰撞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眼神里喷着火,死死盯着北方的方向。

一位满脸伤疤、左臂空荡荡的老将,正是从襄阳战场退下来的都统制王坚,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副将,大步走到大殿中央,铠甲上未洗净的血污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声如洪钟的嗓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沙哑,瞬间压过了文臣的喧哗:“陛下!诸位相公!末将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不懂那些引经据典的大道理!

但末将心里清楚,咱们脚下踩的地,是汉家的地!

咱们头上顶的天,是汉家的天!

咱们吃的米、穿的衣,都是大宋的土地里长出来的!

那萧峰再厉害,他也是个外邦胡虏,是契丹人!

他想让咱们不叫宋人、改叫辽人?

想让咱们的子孙后代,给他契丹人当牛做马,听他契丹人的号令?

做梦!”

他猛地单膝跪地,铁骨铮铮的身躯绷得笔直,仅存的右手抱拳高举过顶,朝着御座上的赵煦深深叩下,虎目里含着热泪,眼底却燃着熊熊火焰:“末将先前在襄阳,丢了城池,折了弟兄,有负圣恩,早已无颜见江东父老!

回朝之后,听着文臣大人骂我们无能,末将心里憋着一口气,只盼着能有机会,再上战场,把丢掉的脸面挣回来!

今日,辽贼既要亡我之国,灭我之种,末将等愿豁出这条老命,带着弟兄们再上战场,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绝不让那胡虏的黑色旗帜,插上汴京的城头!

请陛下下旨,整军再战!

末将愿为先锋,率军北上,死战不退!”

“末将愿往!”副将张顺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末将与王都统一同从襄阳退下,亲眼见着弟兄们战死,心里早就恨透了辽贼!

今日若开战,末将愿与王都统并肩作战,杀尽辽狗,为弟兄们报仇!”

“末将请战!”禁军副统制李孝忠也大步踏出,铠甲铿锵:“京城禁军尚有十万之众,虽不及辽军精锐,却也都是血性男儿!

陛下若下旨,末将愿率军驻守黄河,绝不让辽军南进一步!”

“收复失地,保卫社稷!”“与大宋共存亡!”

武将们纷纷大步出列,密密麻麻跪倒在金砖之上,甲胄碰撞的脆响、请战的怒吼如山呼海啸,与文臣们的慷慨陈词交织在一起,震得殿顶的琉璃瓦都似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往日里根深蒂固的文武隔阂、朝堂上无休止的党争倾轧,似乎都在亡国灭种的巨大威胁面前暂时消弭了。

一种悲壮而畸形的“同心”氛围,沉甸甸地笼罩了整座垂拱殿。

龙椅上的赵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色本就因连日的忧思而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看着殿下这前所未有的“团结”场面,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死战”之声,苍白的脸上,渐渐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烈火点燃的纸。

他原本已近乎崩溃的意志,被这股疯狂的集体情绪牢牢感染、紧紧挟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尤其是文臣们口中反复提及的“祖宗基业”“史笔骂名”,还有那句没说出口却人人心知肚明的“皇室尊严”——一旦大宋成了辽国一郡,他这个赵家天子,便不再是天子,顶多是个被圈养的“宋人郡王”,连祖宗的宗庙都保不住!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尖刀,深深刺痛了他的骨髓,也点燃了他作为帝王最后的骄傲。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单薄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双手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他伸手指向北方,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嘶哑颤抖,每一个字却异常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众卿……众卿之心,朕……朕已明了!”

“那萧峰胡虏,欺我大宋无人,辱我赵宋太甚!

先是占我襄阳、樊城,杀我军民,如今又要我去国号、为他郡属,欲亡我国家,绝我宗庙祭祀,此仇不共戴天!

此辱,朕忍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朝着殿下文武,朝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嘶声吼道:

“朕意已决!

战!”

“即日起,举全国之力,抗辽到底!

绝不退缩!

绝不议和!”

“传朕旨意:第一,即刻起全国动员,凡十五至五十岁男丁,皆可参军,参军者免三年赋税!

第二,加征‘抗辽救国税’,无论官民,按家产比例缴纳,朕自掏内帑金帛,开放皇家粮仓,全力筹措军资!

第三,各州县即刻整顿团练,选拔精壮,置办兵器,尽数支援前线!

第四,枢密院即刻召集诸将,速拟作战方略,调集天下一切可战之兵,严守黄河防线,保住汴京,伺机北上反击!”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眼神里的决绝越来越浓,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告诉天下百姓,告诉前线将士!

朕,赵煦,身为大宋天子,绝不弃社稷、弃百姓!

朕,与大宋,共存亡!”

“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若此战败,朕,便与这座皇宫,与大宋的列祖列宗,一同殉国!”

“轰——!”

殿内爆发出比之前更猛烈的应和声,文臣武将齐齐拜倒在地,甲胄碰撞声、笏板落地声、山呼万岁的声音穿透殿宇,响彻整个皇宫,甚至传到了宫外的大街上。

一股悲壮而绝望的战意,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从垂拱殿的金砖之上升腾而起,弥漫向整个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

和谈的大门,被萧峰亲手关上;

通往全面战争与最终毁灭的道路,再无半分回旋余地。

垂拱殿的怒吼,成了这座古老帝国最后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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