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可是，我爱你啊”（上）
金发碧眼的女子轻轻巧巧地拉着西尔维亚的手将她拽到了餐桌前，甚至颇为殷勤地为她拉开了椅子。
夜晚，桌上的烛光与墙上的装饰灯相互辉映，明明不过是星星点点的灯光，却照耀得整间屋子富丽堂皇。
她漂亮的金色长发微卷，歪头看向西尔维亚的女子面容姣好，在灯光下，一直被他人称赞眼眸为“翠绿宝石般的大海”的西尔维亚第一次如此亲身地感受到了其中的美丽。
蓝眼睛的父亲就那么坐在餐桌旁带着温和笑容看着她们，就像是……无数次在西尔维亚记忆中那样温柔。
她恍恍惚惚地一脚栽进了这条旧日的河流——那些她曾经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再次感受到的东西突然在某一日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席卷到了她的身边，让她甚至想要觉得那些记忆中的惨烈与泪水从未发生过，她也从未离开过d-365。
一直都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少年一样，在圣诞的夜晚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亲爱的家人们坐在一起，一边切着火鸡干柴的肉、一边在餐桌上絮絮叨叨说一些工作上的琐事。
“哦！对了西维，来——戴上这个！”
像是刚想起了什么似的，奥尔瑟雅一拍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顶红白的圣诞帽，站起来直接给这孩子戴上，退后一步，觉得有一点点不整齐，又伸手扯了扯帽檐。
“圣诞节就是要戴这个才对——亲爱的，你快看看，我们的孩子现在多可爱。”
——可爱？
西尔维亚忍不住内心扶额，她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评价了？自从她十四岁站在黑板前将困扰学界五十年的学术问题解决以来，就没有人敢用这个形容词来称呼她了。
而且这种过于柔软而无害的标签又怎么可能适合她这个还在被联邦地下通缉的首位嫌犯身上？
但她却不知道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微笑了出来，那些曾经死死缠绕在她身边的阴谋与算计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远去，对这份轻松无比眷恋的西尔维亚甚至愿意乖乖地在奥尔瑟雅想要拍照留念的时候比了个剪刀手。
而在一片温暖的氛围中，奥尔瑟雅放下了相机终端，郑重而轻轻地对着她说，“圣诞快乐，西尔维亚。”
她颤抖而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部，无比珍重而小心地触碰着她的脸颊，像是在轻轻触摸着一个美丽而易碎的梦。
西尔维亚甚至疑心她马上就要在她面前哭出来了。
麦勒斯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当西尔维亚看向他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轻轻扶着奥尔瑟雅坐了回去，本来眉头微蹙的人又仿佛背后长着眼睛一般，注意到她的视线后眉眼弯弯地也转头向她道贺。
“圣诞快乐，西尔维亚。”
*
夜深时分，圣诞的驯鹿悄悄从天边运载着礼物飞过，可惜一直作为好孩子的托奈莉今晚既没有乖乖按时入眠，枕头旁边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放着圣诞袜。
也就自然收不到圣诞老人的礼物。
“阿嚏——”
小孩在夜风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抱着自己的胳膊丝毫不能让她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里增添哪怕一丝丝热量，只能靠着骨骼肌不断的颤栗来为自己全身保温。
“……所，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要让我帮你收尸吗？”
而且这么一直站在这里吹风，这个AI马上就能给她收尸了。
她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又有了什么古怪的俄罗斯套娃，她什么也不想做，她只想现在立刻回到那间房屋里，把现在可能傻兮兮地陷入什么陷阱的西尔维亚拉出来。
但她又告诫自己不要多事，这是西维计划的一部分，她刻意把她支开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反正只要西尔维亚自己想要离开，又有什么能拦得住她呢？』
他们都这么说，但女孩依旧没办法停下那颗一直操碎了的心。他们都没有在西尔维亚身边超过半个系统时，他们没有轻轻握住过西尔维亚的手，他们甚至都没有记得过西维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他们又懂她些什么？
距离她离开西维身边也只不过是几个小时，但她却已经开始思念起了她。
或许任何生活在西尔维亚身边的人对于西尔维亚总会拥有些“这个人无所不能”的滤镜，让人觉得世界上一切强权的总和都不足以令她低头。
但就像古时神话中力大无穷的勇士阿格琉斯也拥有脚踝的弱点一样，再坚硬的东西也总有属于它自己的弱点。他们都忘记了——即使行为再冷酷、思想再扭曲，但西尔维亚总归是个人类，是一个天生就眷恋族群、依旧会生理性渴望幸福的人类。
没有人能够杀死她，能够杀死她的唯有她自己。
早已得出这一结论的AI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夜风中有些瑟瑟发抖的女孩，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为女孩披上——他是人工智能，他拥有着调节自己机体温度的能力。
而人类。
他看着女孩通红的指尖，有些讽刺地想着，就是这般的脆弱——他们怕冷怕热怕黑怕亮怕野兽怕虫豸，跑不快跳不高不能飞不会水……与生俱来的弱点更是不知凡几，唯一了不起的器官大脑也天生具有最脆弱的属性，哪怕只是几分钟的缺氧就足以令其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可就是这样的人类，却成功地在比所有人预料更早的年代里毅然决然选择走出了摇篮，也是唯一一个在来势汹汹的硅基帝国入侵者面前能够反败为胜、甚至凭此建立了独霸宇宙一方的银河联邦政府的文明种族。
何等不可思议。
而现在世界的命运再次走到了应该做出选择的时刻，而某种程度上，这一关键现在就掌握在他手中。
“托奈莉，我带你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我取信于你的最佳方式——将一切都完完整整地摊开在你的面前，你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你面前的这些尸骨属于所有的西尔维亚克隆人，你可以自己搜刮她们的基因进行对比。而我，其实本来是麦勒斯为了与某人合作而创作出来的人工智能，没什么巧思、也丝毫不用心。
如果说西尔维亚阁下是绝无仅有的正品，这些克隆人则是次品，而我某种程度上更是属于次品中的次品。”
男孩将那份不堪的过去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不能置若罔闻。女孩轻轻挪开了一点靴子，害怕自己不小心踩到一点属于西尔维亚的尸骨。
“这些……她们，我是说，她们都是自然死亡的吗？”
“怎么可能？”男孩冷笑着打破了她的幻想。
“他们可是那个西尔维亚的父母，你可以随便质疑他们的良心，但至少在科学水平上，还是绝对可以相信的。更何况即使联邦表面上大力打击克隆人，也总有人一直犯禁——这种成熟的科技绝不会创造出短命的克隆人。”
……那为什么她们死去了？
她想问这个问题，却又无法开口。
男孩似乎看出来她的的疑虑，贴心地为她继续解答了下去：“就像你想的那样——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了，那些在实验室里重新诞生的西尔维亚，根本不会是那一个他们的‘西尔维亚’。”
构成一个人的成分，究竟有些什么呢？
生理盐水、无机盐、蛋白质、脂肪、骨头以及一些微量元素吗？仅仅只是这些吗？
如果从基因到染色体，在从外表到记忆全都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那就能称呼这个人为“那个人”的名字了吗？
——真正决定了一个人本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这个问题他曾经也问过了自己多次，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属于自己记忆的他究竟是谁，又应该是谁。
他的造物主没有给过他一个名字，现在这个敷衍至极的“詹姆斯.杜兰特”也不过是联邦总局对于失踪人口的代指罢了。
“我曾经因此而深深地嫉妒过西尔维亚阁下……”那些他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竟然能够有人能够在拥有之后又如此无情地将其全部抛弃。
他无法排解这一痛苦，就如他无法解答这些问题——“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要去往何方”，以及“他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就连西尔维亚餐桌上的小机器人都能找到的答案，他却无路可寻。
“但我……我现在要做的仅仅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黑发的男孩转过头来，她第一次发现他毫无高光的黑色眼眸里居然也能够渗出一丝丝色彩。
“去走我自己的路。”
而不是作为某个人的残次品活着。
*
“那么我们现在难道不应该赶快去把西维救出来吗？”
望着女孩焦急的脸，身为AI的男孩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不是我的任务范围，你现在要在这里见一个人，他会负责你接下来的安全。”
“谁？”
男孩不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开始说起来一些不明所以的话。
“托奈莉，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世界运行的轨迹本质上不过是是无数个体选择交织而成的动态网络。
而每一个决策节点的诞生都并非偶然，而是决策者根据过往认知经验、情感记忆和价值观体系共同作用所做出的决定——这有点像是基因编码决定生物性状般，人类的每一个选择同样在时间轴上刻写着他们的命运。”
“……你在说什么？”
“而当数据采集的广度足以覆盖个体生命历程中的每个认知跃迁点，那些看似混沌的命运折线，就也不过是一串尚未被完全解码的确定性函数，在庞大数据库与神经网络的重构中，我们将能够窥探过这片茫茫的迷雾，找到所谓‘命运’的下一个路口。”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能够预测未来？”
“哼～”男孩第一次抛弃了那副没有高光的面瘫脸，哪有那么无聊。这是伟大的计算，是不可思议的逻辑，是猜出了上帝的骰子的一次僭越——经过了长达一个系统月的缜密计算，他最终根据西尔维亚给出的数据得以确定了一个坐标。
想到这里，他倒是觉得自己有点能理解明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为什么那群特工们还是死死跟在西尔维亚的屁股后面——作为一个孱弱的人类，那个人可实在是过于恐怖了些。
这么感叹着，他在托奈莉面前却伸出了一只手，半蹲脱帽，像是舞台剧演员们在舞台上为观众们引导目光一般，“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欣赏接下来的高潮演出——三，二，一……”
话音刚落，庞大的量子波动在这个空间突然发生了剧烈扭曲、摇摆、最终复原，正当一切刚刚恢复平静时，一个空洞突兀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从中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银灰色西装、整齐的领带、一丝不苟到领口的细节——
还没等他介绍来人的身份，作为这场不可思议实验唯一观众的托奈莉便惊呼出声：“克雷尔阁下！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