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于人们的眼前了。
这是不太寻常的事。
尽管西尔维亚自认她并不是什么热衷于追名逐利的狂热分子,但无论是出于她自己喜爱受人追捧的爱好还是他人对于流量的无限追求,她的名字总是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搜索栏或者头条之上。
而当人们对这一状况习以为常之后,某一天再次无所事事地打开星网时,他们才惊觉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许久没有被这一亮闪闪的“明星”搅动了。
也许在西尔维亚突然销声匿迹的这些日子里,在这些“西尔维亚已死”的风声甚嚣尘上的时日里,大部分刷到这一消息的联邦人都会忍不住对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由衷感叹一声——“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吗?”
他们——那些风言风语地传播这个消息的人——如此轻率地写出了这一耸人听闻的标题,将那位几乎凭借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联邦政治格局的人形象随意捏造,在上司的桌前沾沾自喜于一日高过一日的订阅数。
或许一开始写出这一标题的新闻工作者还是有点担忧的,但这种担忧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之下变得像是冬日的白雪一般渐渐地消融在了这明媚的春日里。
——或许西尔维亚真的已经死去了吧?
尽管这一意识简直无与伦比地反逻辑,毕竟……毕竟她可是那个西尔维亚诶!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似乎什么都做得到的西尔维亚诶!
但……说不定呢?
他们忍不住这么想着。
像她这样……疯狂的、无畏的、不知道什么是克制的疯子,执着于追求生命的意义与肾上腺素狂飙的疯子,说不定真的就随便死在了他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呢!
他们努力地说服了自己,也努力地说服了别人。之后便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争先恐后地打算在这位尊贵阁下的“尸体”上啄下最后一口鲜美的肉沫。
可这些沉浸在黄金与钞票的人都忘记了一点,又或者他们只是刻意地忽略了这一点——无论她本人是如何浮夸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究其本质,西尔维亚是个极其聪慧的学者。
因此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等待与冷静是她最不缺少的品质。
——“观察”,这同样也是她最拿手的实验方法之一。
现在,那个一直待在她身边、即使没有刻意学习也耳濡目染的托奈莉正觉得自己在无知无觉地践行着这一方法,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西尔维亚此刻正按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地传入进她的耳朵。
她说,“观察,托奈莉,你要学会观察。”
*
信件由时间顺序悉心地被收件人整理好,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在了一起。
……考虑到等西尔维亚仰卧起坐醒来后发现他们私自拆了她的信件怕是会有生命危险,因此这一危险而艰巨的任务就被众人推托给了不会死的托奈莉和不怕死的克雷尔。
托奈莉对此表示:……
但她确实再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因此一边冷汗直流一边哆哆嗦嗦地拆开第一封信。
信封拆开,信纸落地。
“这是……”
出乎她意料的是,第一封信其实算不得一封信,它仅仅不过是一枚结婚请柬罢了。
并不是之前西尔维亚过家家式的那种结婚请柬,它规格整齐、内容完善、措辞用心,除了地址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之外这简直就是一份无可指摘的请柬模板。
其邀请人用心可见一斑。
“——致西尔维亚.普蒙托利阁下,承蒙阁下厚爱,我将于三月后与我的爱人举行结婚典礼,君来蓬荜,光辉庭筵,静候佳客,情谊永衔。”
目光下移,落款人用她那左手漂亮的连体字龙飞凤舞地写着“Silvia.plomtoli”,在托奈莉漫长的辨认里,她最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亲笔字。”
托奈莉看过千次万次她的签名,有时候它会出现在她的成绩单上,有时候会出现在她的家长会上,但更多的时候她并不想亲自动手——因此她很认真地写下了这两个单词交给托奈莉去模仿。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这种育儿方式简直不负责任到了极致。
但对于托奈莉来说她却非常高兴——某种意义上,这是西维愿意将她拥有的权柄共享给她的一个表现。
她总是不愿意让西尔维亚当她是个小孩子的。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托奈莉很快就把自己发散的思维再次捕捉了回来——在确认了真伪之后,他们接下来阅读信件的速度就快上了数倍。
……可直到他们全部阅读完毕,他们的疑惑也并没有被解答多少,反而有更多的谜题被端在了他们眼前。
为什么第一封信件会是一封结婚请柬呢?之前她们之间有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一个憎恶“自己”的人会愿意在这种时候递送请柬呢?
“……她应该没有去参加这场‘婚礼’。”黑发紫眼的青年稍稍抚开了眼前垂下的发丝,放下手中的信纸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这场“婚礼”究竟是什么性质的——是正儿八经的婚礼还是摆下的鸿门宴,又亦或者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总之她没有轻易允诺。
“毕竟事后来自对方的信件中没有任何一句提到过此事。”
——这也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西尔维亚——他们的西尔维亚——没有任何回信,似乎她们之间的交流不过就依靠着对方某些时日的提笔写就,完全单向、完全随机,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有意义的交流。
……西尔维亚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点也不错。
可现在她就在做这样的事情。
思维再次卡壳,托奈莉似乎又能听到西尔维亚站在她身后俯下身在她耳边严厉地批评着她“只是在看,而不观察”。因此她再次重复看了一遍信件,最后望着众人期待的眼神,狼狈地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爱情故事。”
就是最后似乎是bE结局。
众人对这句感慨的反应不一而足,但她看到了连那个一直瘫着一张俊脸、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的AI少年,他那一成不变的嘴角都扬起了几个像素点之后,就颇有点想要在这房间里再抠出一座实验室的意思。
但克雷尔很快就打断了她的尴尬。
他似乎在一瞬间被她的话提示到了什么,很快地从桌子上散开的信件里找出了他想要看到的内容。
“啊,原来如此……等等,各位,我有话要说。你们看,我们先假定一个前提,在这封结婚请柬之前她们二人有过来往。可能这场来往并不正式,仅仅只是单向的一场观察——”
但并不是如他们之前所想的写信人观察到西尔维亚,而是西尔维亚观察到了写信人。
西尔维亚观察着另一个维度自己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写信人第一次遇到某位青年开始,又或许是她第一次为之露出亲切的笑容开始……?
总之,这场特殊的“观察实验”就这样展开了。
“——为何您会这么假设呢?”
黑发黑眼的少年第一个向他发问,如果不算上这些信件里的西尔维亚,他便是这场会议里对于情感感知最弱的个体——这或许与他的种族有关,但无论如何他也才是个诞生没多久的AI,这种程度的缺陷看在他强大的数据检索能力上也很值得原谅。
“因为这个。”
青年修长的手指将第一封信件与最后一封信件摆在一起。
他们一同看去。
第一封信似乎是一切的起源,那是一场足够隆重的婚礼,隆重到她甚至愿意提笔邀请另一位自己见证这一时刻;而中间的信件多是些琐事,像是唠唠叨叨的姑娘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写下的日记,充满了生活里大大小小的浪漫;而最后一封信却过于简短,简短到不足以称其为一封信,就像半支残破的谱子,空白的那一半标志着沉默的余音,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不祥。
其上只有一句话,『“……你是对的(You are right.)。”』
力透纸背。
然后便再杳无音讯。
克雷尔继续分析,“我原本以为这些信件其实是类似于日记一类的拓印,而西尔维亚为了某种目的获得了它们。但我现在猜想,最后一封信,不,应该所有的这些信件或许确实是写给西尔维亚的沟通。”
“……为何?”
“最关键的证据在这里,\"他抽出一封信,那是那些纸张里他们一直认为无所轻重的一张,充满了生活的琐事,没什么正经叙事。
可克雷尔却不这么想。
他轻轻点向第三行被反复涂抹的段落,“她本该不会这么粗心的,但那位写信人也是一个西尔维亚,而只要是西尔维亚,她们就会不知不觉地留下这样一个失误。”
她们都存在着的、巨大的失误。
“她们永远无法忍受错误,尤其是会被其他人看到的错误。”
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划痕——由墨水写就,因此在纸面上晕开了一点点的蜜汁。那不过是一个足够渺小的错误,只是一个单词拼写的小小失误,根本不足以影响整封信件的阅读,但她却因此而大费周章地重新书写了一次。
“这如何能证明这一点呢?或许只是西尔维亚有格外强烈的强迫症罢了。”
第一次,黑发的少年AI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人类几乎不加掩饰的鄙视。而就在他受不了这个高官趾高气扬态度即将掀桌的时候,这个男人才慢条斯理地虚空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在信件上,所有能找到的、有被修改痕迹的句子都是在叙述某件事情的原委,而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日记涂改痕迹从来都只会出现在那些宣泄情绪的词句上。”
*
明明是很严肃的场合,不知道为什么托奈莉却始终有点出神。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这件事这么想或许还有点浪漫。
写信人西尔维亚知道有人在“观察”着他们的生活,就像是远古时期人类在星光闪耀的夜晚支起天文望远镜一般去观察星体一样,远在另一个维度的西尔维亚也支起了她的望远镜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自己。
她看着她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婚姻,又是一步步走向她所谓的“幸福”。她明明一点都不想知道的——这个人是如何地浪费着自己的才华、又是如何沉醉在无用的情感里无法自拔——但她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仿佛只要看得足够多,她便就能劝说自己相信或许她也拥有着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直到某场灾难的来临。
众人低头整理着信件,一个难以置信但又势不可挡的念头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但这个猜想却疯狂地堵在了他们的胸口,让他们憋闷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个西尔维亚,真的可能会爱上什么人吗?
*
而在另一头,暂时关押在联邦首都星的叛国分子、被剥夺了一切政治地位的首位联邦前元帅,极为舒适地在来人的面前伸了个懒腰。
他似乎在人人都觉得苦寒的监狱过得比往日舒适得多,之前在日夜颠倒的作息之下涨起来的黑眼圈也在这些时日里充足的睡眠之下彻底地消了下去。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今可谓是神采奕奕,就连看狗都带着一丝深情。
褪去繁重的元帅服之后,他如今不过身着囚衣,却如同还在舰队军中一般闲庭自若。
……不,来人妥善地纠正着自己的结论。
他似乎现在活得更加鲜明了起来。
她的短暂思考并没有打扰这位囚徒的热情,他此刻正带着极热切的笑容看着面前这位白发蓝眸的“少女”。
他的嘴几乎在这位淑女面前咧开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弧度。
“好久不见了,盖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