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女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似乎穿越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十年之前那个还没有失去任何珍视之人、还对着未来和世界充满希冀的“自己”正在面前拷问着她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那些可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奋起反抗之人?
“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骑士垂下的手在托奈莉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握紧。
——她本想这么说的。
而这或许就是这位勇者一生的最佳的诠释。
不得不在珍视的家人与大多数人之间选择,不得不在一小部分人与大部分人之间选择,不得不一直向着“错误”的事物拔剑,不得不为了贯彻所谓的“正义”而一直埋头向前。
直到……
直到她猛然回头,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已经空无一物。
她是杀死了魔王拯救了世界的英雄,她本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过去的“自己”问心无愧。
——但看到幼年自己那双依旧闪耀着理想与信念的双眼,成年的救世主却狼狈不堪地移开了目光。
“……不,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只是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而已。”
俊秀的脸庞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嘲讽似的苦笑。微风拂过,软弱的棕色发丝被轻轻吹起,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出美丽的色彩。
这位坐在公园喷泉旁边的骑士制服整洁、正襟危坐,依旧如她第一次出现在王城众人面前时那般高洁——她曾经是亲手对着汹涌而至的魔族悍然拔剑的勇者,是孤军深入杀死了魔王导致魔族分崩离析的救世主,是永远温柔、永远强大的王国骑士。
她似乎永远都不该拥有这样的表情——这样脆弱而迷茫的表情。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这双现在戴着银丝手套的手、曾经在战场上留下了多少伤痕的手,现在却似乎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到几乎在轻轻颤抖。
“魔王被杀死了,魔族也已经被人类军队围困几乎灭绝——我为此几乎付出了我能够付出的、我不能够付出的一切!可是,托奈莉,你说,为什么百姓的生活却依然没有变得更好呢?”
这样的质问在今日之前从来不曾说出过口,在那些午夜梦回间将疑问反复咀嚼的时日里,她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过解答。
……是想不到吗,还是不敢承认呢?
骑士的面容几乎要变得痛苦了起来,她现在似乎并不在看向托奈莉、而是看向了她身后的什么人。
这几乎让托奈莉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记得,走得快一点。”
她还记得这句话,她曾经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现在看着几欲落泪的“自己”,她发现她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简单地将她抛在脑后了。
——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没有遇到西尔维亚、按部就班长大的“托奈莉”,是拥有者无数荣光与牺牲的“托奈西斯(thonysis)”,是拥有另一个未来的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
——她痛苦地想到,人又怎么能够不爱自己呢?可是,人又怎么能够做的到亲手杀死自己呢?
骑士低头轻轻拨动着手中的剑,她看向地面,就像那两具尸体一直出现在她眼前一样。
“托奈莉,你看这具尸体,这是盗贼的。
而这具,它属于平民。”
“——他们都一样瘦骨嶙峋,都一样衣衫褴褛,你能分辨得出他们吗?”
“城外城内的盗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泛滥了起来,我被居民们委托去剿灭他们——”
“可是我最后却发现不管我杀死多少盗贼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些平民们饿得受不了了,他们就变成了盗贼;而一旦他们放下了武器,就又会变成平民。”
魔族的统治随着魔王的去世而被彻底瓦解,人类第一次失去了他们几千年共同的敌人。还没有来得及欢欣鼓舞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就发展到了尽头,民众突然间失去了他们原本存在的价值,统治者们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想从他们身上榨出些什么东西。
或许有的人觉得可能是金钱、可能是粮食、可能是农田——但她只觉得是血。
“……为什么会这样。”
托奈莉复杂地看向这个世界,就在刚才,她还在感叹着这个世界的美丽——屋舍俨然、土地平旷,穿着得体的男男女女自信大方地走在街道、信仰光明女神的牧师们在路边为信徒祷告、骑士们也随处可见地在城市巡逻。
……怎么看都是很繁荣昌盛的世界啊。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街道上都是整齐洁净的人——那么,你说那些不整洁的人,又去了哪里?
*
“托奈……西斯,我这么叫你可能会有些奇怪,但是我想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女孩思考了良久,艰难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说出了这些话。
她曾经记得自己的家乡并非如此,那些平静的、安宁的生活本该在她决定舍弃这个世界之后彻底离她远去,却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赤裸的恶意出现在了她面前。
旧日因离别而无限美化的记忆在这一刻模糊了起来,却因为过于现实而无比令她感到唾弃。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在被西维称为『完美』的c-161也是如此,人类实现了可控核聚变技术、能源从此对于他们来说取之不尽,但依旧存在着『下水道』这样漆黑的『无人城区』。
真的没有人吗,还是他们不配被称作人?
似乎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科技得到了怎样的发展,底层的穷苦人却依旧会存在,像一块蛮横地生长在人体表面的癣,多年就这么稳固而隐秘地存在。
“……是吗,”半晌,沙哑着嗓音的托奈西斯发出了一个音节,她早就看出来这位曾经的『自己』经历非凡,却不知道她曾经跨过了世界的边境。“……难道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创造出……能够让所有人幸福的世界吗?”
“……”
托奈莉几乎要在她面前羞愧地摇头,却突然想起来曾经西维透露给她过的一个消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这么说:“似乎,也并不是没有。”
那是最初构成银河联邦的一份子,也是拥有最灿烂文化的文明。
——生活在联邦的人总是对那个『区域』三缄其口,他们平日里不经常在嘴边提到它,却总是打心底里敬畏、憧憬着那个世界,那个据说“美好到几乎不真实”的世界。
——而西尔维亚称呼他们为『真正的疯子』。
“为什么这么说?”
托奈莉曾经这样疑惑地问着她。但那个几乎不把世界上一切人类放在眼里的西尔维亚却难得露出了凝重的表情,她看着报纸上『联邦政府宣布进行远征战争』的标题第一次露出了她看不懂的神色。
……慎重?恐惧?还是敬畏?
她不知道在这些意图掀起战争、并且已经成功了的疯子面前,究竟什么人能够值得被西尔维亚如此谨慎地对待?
西尔维亚放下报纸,看着标题不屑地撇撇嘴:“联邦的这群酒囊饭袋不过是在期望又一场寰宇战争。”
“——而那些疯子,他们期望世界和平。”
*
“……世界,和平。”
托奈西斯咀嚼着这几个字眼。
“可是我已经杀死了魔王……”
“不,那可能只是第一步而已。”托奈莉坐在公园喷泉边的长椅上,在多个世界见多识广的她对于战争的多样性早已轻车熟路,因此她现在可以对着她侃侃而谈。
“战争并不都是刀光剑影、战火硝烟的,它可能仅仅只发生在谈判桌上、金融数据里、政府高官桌前的文件里。而无论是什么形式,只要你有所不满、又有所需求,即使只是心中的呐喊,也依旧是一种形式的『战争』。”
“——只是在大多数时候,像你这样的不满积累得足够多的时候,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
“……你是说——”
神采抓逐渐恢复在了她的瞳孔里,这位从来不曾思考过这些的骑士下意识抓住了托奈莉的手,紧紧握住。
汗水逐渐湿润了她的手心,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生长在了她的脑海。
“请留下来帮助我吧,托奈莉!”
“诶?等等,我……”
托奈莉——或者托奈西斯,她从来不是懦弱无能的人。即使她从来没有在某次外出的时候遇到一个倒在路边的冒险者,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人生捡回来一个巨大的麻烦,但她依旧能在千锤百炼的痛苦中永不放弃地挣扎。
“——请不要拒绝我,托奈莉——这个时候我知道你还只是托奈莉,被婶婶和村长亲切地称呼托奈莉的时候。我……失去了这一切,现在,也再也没有人会那么称呼我了。我曾经以为战胜了魔王,世界就能够恢复和平,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就能够再回到家一起生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托奈莉,我原来以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代价。我觉得哪里有问题,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现在……我相信会变得不同的,一定会的,托奈莉,请你留下来帮助我。”
“……我?”
“是的,我知道我们身上都隐藏着可怕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我或许都不能相信我自己,但我会永远信任你——我的半身、我的理想、我的忠诚。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能够拯救世界的。”
经历过牺牲与鲜血的托奈西斯已经成为了那艘被彻底替换了零件的忒修斯之船,她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港口是否依旧能够让她到达她应去的终点。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并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如此充满着希冀地看着托奈莉——她了解那孩子,她知道『自己』是从来不会拒绝有求之人的恳求,她甚至是那种会主动将受伤的人带回家里治疗的大好人……她几乎都能够预见她的点头同意了。
——可是,托奈莉把手缩了回去。
她说,“……不,我要离开。”
托奈西斯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
“……为什么?你难道背离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不是我们自己说过的话吗,要永远为了守护他人的幸福而战——”
……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托奈莉?
托奈莉这次没有移开目光,她抬头看向了托奈西斯,为她感到痛苦,又为她觉得骄傲——这个不同的她、这个相同的她,这个注定要走上一条荆棘之路的『自己』。
“……不管你是否相信,这也是我必须要离开的原因。”
托奈西斯理应感到愤怒,很久以来再没有过什么人拒绝过她的请求,她甚至可以为她现在的耻辱与怒火而悍然拔剑。
但是她没有。
漫长的沉默后,她突然松垮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却让托奈莉感觉她似乎并不十分沮丧。
“……你找到了新的、能够让你活下去的意义了,是吗?”
不再选择将人类的命运背负在肩上、不再将那么多人的人生一并扛起——
活得很自私呢,托奈莉。
“嗯,是的。”
女孩点点头。
“……”
这真是糟糕透了,这实在是糟糕透了。
但是——
“你接下来要去找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其实……那家伙的性格挺一言难尽的……但是……”
似乎看到了女孩的窘迫,骑士贴心地换了一种问法。
“那么,如果你去了她的身边,你……你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她预备着听到一个很奢侈的答案。
“上学。”
——但这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
骑士一怔,一直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又彻底松开。她看着托奈莉稚嫩的面庞,突然像是放下了一切,有些出神、又有些感慨地对她说。
“——那么,这很好。”
“……那这就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得多。”
轻风徐徐吹过这座小小的公园,泉水叮咚地在她们身周唱着微不可察的歌谣。世界在欢送着即将踏上旅途的救世主,为她接下来的征途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而在这样的祝福环绕下,托奈西斯突然叫住了即将远去的托奈莉。
“——你知道这样做,你就不再是人类的救世主了吗?”
年幼的自己背着光芒向前奔去,她一路迎着风不断成长,在听到了十年后自己的呼唤回过头来。
她挥着手向她告别:“——这有什么关系?人类,其实早就不需要救世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