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与一丝不安,摆摆手,打断了争论:“公子非心系联军安危,其言亦是为大局计,老夫心领。然,庞将军所言,更合当下战机。
秦国内虚,稍纵即逝。
函谷虽险,然我六十五万将士,人人怀复仇之志,此乃哀兵必胜,以一当十,何愁天险不破?何惧秦人妖法?
若再迁延,待秦人缓过气来,布下更多妖器,则万事休矣”
他环视帐中诸将,目光刻意在韩非身上停留片刻:“老夫意已决,依庞将军之策行事,大军即日开拔,直扑函谷。
各部务必戮力同心,务求在秦人反应过来之前,叩关而入。”
韩非看着黄歇决断的神情,看着庞煖和魏沾眼中燃烧的盲目战意,再看看沉默不语但眼神锐利的项燕,他又扫过帐中其他将领,大多已被黄歇和庞煖的“速胜论”与“复仇热血”所裹挟,眼中只有攻破函谷的憧憬。
一股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微微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张平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
.........
帅帐内的喧嚣与决绝,缓缓落下帷幕。
半个时辰后,韩非步出营帐,凛冽的夜风裹挟着营地特有的汗味、尘土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固的阴霾。
张平默然无声地跟在他身侧,两人并肩立于阴影之下,远离了篝火的喧嚣与巡营的甲士。
沉默持续了许久,唯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良久,韩非开口,声音低沉:“丞相……”
“嗯?”
张平侧过头,昏暗中,他看见韩非眼中跳动着远处篝火的微光,但那光,却映不亮他眼底的深潭。
“非,曾...曾以合纵存韩为平生之志。”
韩非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省的沉重:“为此殚精竭虑,着书立说,游说列国……然今日观之,此合纵……非其时也。”
张平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庞将军言兵贵神速,却无视士卒疲惫、号令混乱之实,只...只求毕其功于一役,此乃赌徒之孤注。春申君身为合纵长,所求者,速胜以固权位,以塞楚国之口,何...何曾真正虑及全局胜败?至于魏沾之辈......”
韩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早已被‘天火’吓破了胆,只...只余下穷途末路的疯狂嘶吼,欲驱赶他人为自己火中取栗。
他们只见秦之外患,却无视其筋骨之强、法度之韧、君王之智。”
此刻,韩非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压抑:“六十五万大军,不...不过是一盘散沙。粮草转运不畅,号令出自多门,士卒营中私语,十...十有八句不离‘天火’,未战,心气已堕了七分。
而函谷关前,秦军以逸待劳,据天堑,筑坚垒……这尚在其次。
丞相,你...你可知真正可怕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那‘天火’妖器,他们真的用尽了吗?庞煖言其不能复用,此是何...何等天真的臆断?”
夜风吹拂着韩非的衣袂,他望着西方那被沉沉夜幕笼罩的方向,眼神锐利。
“丞相,非心中……尚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且愈思愈恐。”
他猛地转向张平,昏暗中,张平能清晰看到他脸上深刻的忧惧:“此番合纵,从这所谓的天罚流言遍传六国,到...到各国不约而同收到那份‘秦国内虚’的‘铁证’,再到今日济阳城下这‘千载难逢’的誓师西进……丞相不觉得,其...其背后推波助澜的手,其手法、其精准狠辣、其洞悉人心弱点的能力,太过熟悉了吗?”
闻听此言,张平的身体微微一震。
韩非的声音几乎化作耳语,却字字清晰:“十余年前,非于邯...邯郸城内结交意气风发的臻兄,非更视其为挚友。
其言谈间虽锋芒毕露,却...却坦荡无欺。
他言‘天下’、‘大争’,非言‘法’、‘术’、‘势’…虽道不同,然赤诚相待。
他入秦,我存韩……却不曾想,他选择的道路,竟是如此……酷烈而精密。将人心算计得如此分毫不差。”
“浮戏山……”
韩非缓缓吐出这个带着血腥气的名字,继续说道:“那...那场看似由吾等精心策划、占尽天时地利的伏击反击,何其完美?可结果如何?
吾等自以为的‘猎场’,最终成了他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如今这六十五万大军齐聚济阳,誓师西进,汹汹之势,这局面,这情势,与...与当年的浮戏山,何其神似?
所指向的,恐怕依旧是由他掌控的杀场。”
接着,韩非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绝望的肯定:
“非隐隐感觉,这一切,从流言四起,到五国仓促合纵,再...再到如今这进军号令,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精准地操控着一切。
这并非天赐良机,丞相,这从头至尾,更像是一场盛大血腥的祭祀。
而高踞祭坛之上的祭司,便是臻兄。
他要用六国之血,六国之骨,铺...铺就他大秦东出、一统天下的神坛。
而我们......”
他的目光扫过连绵的营帐,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士兵身影,最终回到张平写满惊骇的脸上:“我们所有人,从君王到士卒,正...正懵然无知地,一步一步,踏向他早已预设好的陷阱。”
张平久久无言,脸上刻满了疲惫与深重的忧虑。
许久,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公子之言……平感同身受。”
张平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不复朝堂上的圆融:“浮戏山一战,至今仍缠绕于平梦中,午夜惊醒,犹在眼前鼻端,挥之不去。”
他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忌惮与无力:“自那之后,平心中便留下了一片寒冰之地。
非是惧死,而是惧……惧他那手段。
惧的是他那算无遗策、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心智。
惧的是…我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盘棋上,注定要被吃掉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