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反对,他面色不变,心中自有盘算。
一来,右王是顾洲远抓的,突厥使团前来,顾洲远这个正主在场,无论是展示武力还是谈判细节,他都更有发言权,也能更好地为大乾争取利益。
二来,他何尝看不出自己妹妹赵云澜对顾洲远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以及顾洲远对和亲之事的排斥?
让顾洲远去亲自接待吐蕃使团,让他近距离接触和亲的另一方。
亲身体会这其中牵扯的西境安危、国力权衡,或许能让他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这个皇帝决策的“不得已”。
让他明白,牺牲昭华的个人幸福,并非是因为皇室软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应对北方强敌的战略收缩。
要让顾洲远看清现实,治国,需要权衡考量的东西太多,并不是摆在明面上比大小那么简单。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得给这小子找点正经事做,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省得他一天到晚不是跟御风司冲突,就是揍国公之子,再不然就是琢磨着参加什么诗会……
让他进入鸿胪寺,接触朝堂事务,慢慢磨一磨他的性子。
说不定真能将他这块璞玉琢成器,彻底留在京城为己所用。
总比放他回大同村要让人安心得多。
“朕意已决。”皇帝没有理会御史的谏言,目光平静却带着压力看向顾洲远,“顾卿,你可愿为朕分忧?”
顾洲远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下意识就想拒绝,脱口而出:“陛下,臣……臣还要准备参加琼林诗会,恐怕……”
他这话一出,满朝文武顿时一阵无语,不少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琼林诗会?
那不过是京城才子佳人间的风雅聚会,说破大天去也是民间玩闹之事。
如今陛下将关乎国体、彰显国威的外交重任交给你,你居然用诗会来推脱?
真当朝廷大事是儿戏吗?
更何况,谁不知道那诗会牵扯到苏师傅千金的婚事?
你小子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连圣旨都敢不当回事了?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额角似有黑线划过。
这小子,是真浑还是装浑?
就在气氛有些僵住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苏文渊轻轻咳嗽一声,朝着顾洲远递去一个略带警告和催促的眼神。
苏文渊脸都有些绿了,这事儿貌似还把他女儿给扯进去了。
虽说那诗会魁首之说都是外头瞎传的,但他先前也没有出来澄清谣言,反倒是态度暧昧。
如今顾洲远拿这事情跟国事相提并论,连带着将他也放在火上炙烤起来了。
顾洲远接收到信号,看到皇帝那逐渐变得深邃的眼神,也知道这事恐怕推脱不掉了。
他脸皮厚无所谓,但好像苏先生遭不住了。
他暗自撇了撇嘴,心下飞快权衡:罢了,鸿胪寺就鸿胪寺吧,好歹是负责接待使团的,正好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吐蕃那些人,说不定……更能找到机会?
他只好压下心中的不情愿,躬身道:“臣……遵旨。”
只是那语气,怎么听都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意味。
皇帝见他终于应下,脸色稍霁,直接宣布任他为鸿胪寺少卿。
便匆忙道:“若无事,便退朝吧。”
似是根本不想留给顾洲远开口的余地。
“退朝——”魏公公高亢的唱喆声响起。
百官依序退出大殿。
顾洲远混在人群中,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仿佛刚才朝堂上的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温景行与苏文渊走在稍后,看着顾洲远离去的背影。
温景行低声道:“此子,非常理可度之。”
苏文渊叹了口气:“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而走在前面的顾洲远,心中所想却简单得多:
赶紧搞定京城这些麻烦事,回我的大同村晒太阳去。
这龙椅坐着,哪有村里的摇椅舒服?
话说顾洲远领了旨意,虽心中不情愿,但行事却不拖沓。
次日一早,他便依着规矩,前往鸿胪寺点卯。
原身是个不学艺术的混子,他现在对这个世界的格局基本可以说一无所知。
也不知那些外邦跟他记忆中的前世还有多少相同之处。
如今正好有机会了解一番,以便他下一步行动。
阳光洒在皇城东南隅这片规整却不算奢华的官署建筑群上。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其他衙门的、混合着些许墨香与隐约异域气息的味道。
鸿胪寺卿山柏早已在正堂等候。
这位年近五旬的老臣,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见到顾洲远一身常服,懒洋洋地踱步进来,他眼皮便是一跳,赶紧起身迎上,勉强挤出笑容:“顾……顾县伯来了,快请坐。”
“山大人早,如今陛下使派我做了您的副手,在衙门里,您还是唤我官职——鸿胪寺少卿好了。”
顾洲远随意地拱了拱手,自顾自地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目光便开始打量这间值房。
陈设简单,书卷堆积如山,墙上挂着大幅的疆域图,倒是符合一个清闲礼仪衙门主官的做派。
山柏看着这位新鲜出炉的副手,心里叫苦不迭。
昨日散朝后,温阁老和苏师傅可是亲自把他叫去,耳提面命,说什么“此子虽性野,然才具非凡,于国大有用处,山卿当耐心引导,使其熟悉仪制,莫要生出事端云云”。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这小子是个烫手山芋,但你得接着,还得教好了,捅了娄子唯你是问。
李公也找他谈了话,让他好好管束这位少卿,莫要坏了外交大事。
可怎么管束怎么教?
山柏一想到顾洲远进京这短短时日的“丰功伟绩”——
硬刚御风司、掌掴英国公之子、朝堂之上怒怼林郎中、拿诗会搪塞圣意……
哪一桩是循规蹈矩的官员能干出来的?
这鸿胪寺干的尽是迎来送往、磕头作揖的精细活。
讲究的是唾面自干、笑脸迎人。
把这尊大神请来,岂不是等于在油库里点火?
山柏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给顾洲远安排个清闲差事,挂个名,等突厥吐蕃使团一走,便赶紧把这尊神送走。
可如今阁老有令,他只得硬着头皮,挤出十二分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