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滩处搁着半截镇河铁牛。青苔覆体的脊背裂开石缝,竟生出三茎水金莲。牧童拾牛毛编绳,系上鹅卵石沉入深潭,翌日拉起的绳结间缀满晶中元夜飘河灯时,下游漂来青铜自鸣钟。时针逆流拨转,钟摆以水草为弦。亡魂们聚拢校时,将未尽的阳寿折成纸钱投入钟匣。五更钟响,满河烛火齐暗,唯见无数透明的手在波光间传递更漏。
今晨薄雾里,摆渡船撞碎水面古镜。无数碎片载着不同朝代的晨曦各自漂流:某片浮着汉隶碑拓的晨光,某片映出唐宋货栈的帆影,最大那片竟镶着本朝水文站的钢混地基。我掬起一捧,掌心忽然游出银色小鲤——尾鳍摆动间,所有时空裂痕渐渐弥合如初。莹的时辰——午时的如朝露,子夜的似寒星,黎明前的则带着未破晓的蟹壳青。
漕运旧码头的条石缝隙里,常年渗着桐油与汗碱。梅雨时这些结晶复活成褐衣力夫,肩扛虚幻的粮包在雾中行走。货栈墙根处新漆的\"拆\"字,总在拂晓前被水汽晕开,还原为光绪年间的\"税\"字朱印。
我收集不同河段的回声。上游瀑布轰鸣里裹着开山炮的残响,中游桥洞嗡鸣中藏着嫁娶唢呐,下游入海口则沉淀着盐工的号子。某夜将陶瓮埋入沙洲,子时取出贴耳,竟听见河床的心跳混着纤夫锁骨摩擦纤绳的钝音。
立夏那日正午,水面浮起青铜日晷。晷针投影在河床上,游鱼争相啄食光斑,鳞片反照出二十四节气篆文。摆渡老汉用篙尖轻拨,整个夏天的辰光便在水纹里荡漾起来,惊得白鹭衔走未成形的立秋时分。
废弃的捻船厂棚梁上,倒悬着干枯的龙舟。燕子衔泥补其鳞甲,蜘蛛结网充作经络。端午前夜总有闷雷滚过船底,桐油剥落处渗出松脂泪。孩子们说看见船尾摆动,漾开的波纹里裹着三十年前的鼓点。
风雨亭残碑旁生出奇树。根须吮吸碑文养分,结果如墨锭,剥开现出带字的果核。书生捡拾研磨入砚,写出的字遇水不化,笔画间游动着微缩的河脉图。暴雨后墨迹暴涨,满纸沟渠突然活过来,在宣纸上冲出新的支流。
货郎遗落的拨浪鼓,在芦苇丛自成精怪。双丸化作蟾蜍与玉兔,鼓面漾成月相。每逢望夜便浮水而歌,声波催开沿岸所有晚香玉。更夫循声追捕,反被鼓绳缠住木屐,在滩涂印下连环八卦阵。
考古队新掘得河工签筹。松木签身刻满水纹,朱砂填写的\"七万九千担\"字样遇潮浮动。签尖插入河床时,漩涡自然排成疏浚阵型。老工程师叹道:这原是古人丈量河魂的标尺。
中元节子时,纸钱灰烬聚成黑蝶。蝶群掠过处,水面浮起青玉算盘。算珠是凝固的水滴,梁柱为冰凌所铸。亡魂们以苇杆拨珠,将生前欠下的情债、未尽的寿数、该还的恩义,在粼粼波光间一笔勾销。
我藏有乾隆年的河防册。蛀洞连成的图案里,忽见某处堤坝标记旁添了朱砂小像。画中治水官衣袂飘飞,足下浪花托着本朝水泥标号。昨夜暴雨打湿书页,那画像竟顺水流走,今晨工人在新筑堤基处挖到个空画轴,内壁沾着未干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