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竹是被手上的痒意唤醒的，正想去挠，却被一双手按住，他奋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就看见阮北仇的大脸，懵懵地唤他：“爹？你怎么……”在我的房里？
刚睡醒，他以为自己还在扬州家里，可逐渐清晰的视野和开始转动的大脑，让他想起来，自己还在关外，此地还是哀鸿遍野。一时失语，他低头看见手上像是涂了药，才转了转眼珠子，状似不经意地环顾四周。
“别看了，你那个师兄去后面煎药了。”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阮青竹眼珠子一转，阮北仇就知道他想干什么。阮青竹也同样了解自己的亲爹，听他这话音就知道自己和李莲花的事情已经完全被他看在眼里了，稍微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眨了眨眼，微收了下颌，同小时候一样，上眼线看着阮北仇。
从小到大，阮青竹见了喜欢的东西，也不哭也不闹，只是这样看着他爹，最后往往都会如他所愿。可这次不一样，他喜欢的是一个人。
阮北仇叹了口气，说起从不愿提起的事：“珠珠，我记得七年前我从关外回去的时候，含喜班都快散了。”
他忽然提起这事，阮青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个厌恶的表情。见他如此，阮北仇心知他也想起了那个在背后整垮含喜班，就为了买下阮青竹的员外。那人早在他回扬州那年，就被他挤兑地生意做不下去，离开扬州了，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嘛……估计今年都已经有六岁了。
“你既记得，那便好。你唱戏多年，也该知道，世上连男女之道也多坎坷，更何况……珠珠，从小到大，你想做的事，爹爹都没有拦着的，可是……”他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些暮气，“你飞得远了，爹爹也追不上你了。我不怕你出去闯，不怕你走别人不看好的路，我只怕，来不及接住你。”
阮青竹心底泛起酸涩，涌上了双颊，他急忙移开目光，慌乱低头，水光一闪而过，隐入阴影之中。其实他从没担心过阮北仇会不让他和李莲花在一起，可是他从没想过，会亲眼看见老爹的无助。
也许真的就如阮北仇所说，他飞得远了，一低头才发现，从前能把他捧在手心上的人，也只是地面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屋里的李莲花静静地听着，柴火燃烧的哔啵声是唯一伴奏，李明莺也听得若有所思，她的目光落在李莲花身上，忍不住透过他，去想象当初应该交到她手上的那个孩子的样子。
那会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她又能给出怎样的爱呢？她也会将他看做掌心的小小鸟儿，舍不得他飞得太高，害怕他落地时无人托住他吗？
李莲花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只是觉得被空气扼住了咽喉，血液也一点点凉下去。阮北仇不会勒令青竹离开自己，可这样痛惜的爱，比疾言厉色更让人难以挣脱。
虽然才认识几个月，但阮青竹很好懂，他没有什么武功天下第一的雄心壮志，一直不能习惯看见死人，今日这一遭，更是让他想念起了安稳的扬州。他像是蹁跹着闯入自己世界的蝴蝶，短暂停留在了一朵合他心意的莲花上，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他有他的归处，可是自己呢？李莲花静静地想着，师父师娘尚在，他也算不得无根浮萍，生死间走了一遭，他好像也没有那个心力去整顿武林了，青竹若是不愿再踏足江湖，他能陪他隐姓埋名，若是还想继续闯一闯，他也能与他并肩。
他为两人的未来想遍千万种可能，却无一个字能说出口，因为这条路，除非阮青竹后悔，无人能逼他回头。
除非阮青竹后悔。
就在李莲花整个魂都恨不得飘出去看看情况的时候，阮青竹清亮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点笑意，像是李莲花在扬州寻到的最喜欢吃的糖。
“可是老爹，这次可是我飞过来接住你的哦。”少年人坐在这断垣残壁之中，笑意盈盈像珍珠，“而且老爹，从关外飞到扬州，你也一定飞的很高很远吧，可是阿娘让你落了地，而我遇到的人，是让我发现天可以更高的人，我可以和他一起飞，一起落地，一起回你身边。”
他从没问过李莲花“之后有什么打算”之类的话，却仿佛心意相通一般，相信李莲花会一直一直陪着他。好像从李莲花需要他的扬州慢解毒开始，就仿佛天然和他绑定在了一起，碧茶解了之后，他曾痛恨自己太过弱小，却从未担心过李莲花会丢下自己。
若是李莲花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也许他也会在某一天，跟着戏班认识的奇人异士走出扬州，但绝对比不上这几个月的经历。
阮青竹的眼睛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后悔的事，永远也落不到这样的人头上。
屋内，李明莺眼看着李莲花在自己面前，一点点鲜活起来，像是泥塑被人灌进了一口人气，竟走下了神坛，走到这锅碗瓢盆之中了。李莲花浑然不觉她奇异的目光，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一大锅汤药，仿佛方才担心地都快冻结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样。
屋外的父子俩没有再说话，阮北仇叹了口气，用大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没有再劝，毕竟他不再是从前被自己拢在掌心的小小鸟儿，而是一只跃跃欲试，能够搏击长空的雄鹰。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要束缚他，以及，让他总有个归处。
阮青竹顺着他的力道被揉了两把，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好啦老爹！你把我头发都揉乱了！”
“胡说，明明是被那大长虫弄乱了，爹爹在给你整理呢。”阮北仇睁着眼说瞎话，还要伸手去揉，吓得阮青竹一边喊着“师哥救我”，一边往屋里跑。李莲花听见他叫自己，也从后厨走了出来，阮青竹顺势躲到他身后，探头探脑地问：“我头发乱了吗？”
李莲花对上了阮北仇的目光，抿了抿嘴，最终只是微微颔首，等阮北仇转身离开后，才含着笑意看向阮青竹，很仔细地打量的样子。阮青竹原本是故意逗趣，可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收了那些故意的笑，直直地望了回去，在李莲花的眼底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李明莺在后厨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也听不见动静，刚走到门口就见到凑在一起的两个人，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地回去了。她终究是要跌入历史尘埃的，何必去妨碍有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