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韵的声音宛如一把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将残酷的真相刻入他的骨髓。她的指尖轻轻一旋,那根固定官帽的朴素发簪便被她取了下来。
浓密乌黑的青丝,失去了束缚,如同黑色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柔顺地披散在杨韵瘦削的肩头。
昏黄的烛光下,那张他无比熟悉的、俊朗英气的面庞,线条似乎瞬间柔和了许多。常年被官帽遮盖的额角和鬓角,露出细腻的皮肤。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在散落的发丝映衬下,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来。
沈栩安的呼吸停滞了。
他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僵立在原地,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言语、甚至所有的思维,都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彻底碾碎。
探花郎杨礼成……死了?
眼前这个曾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是他的妹妹?
叫什么来着……
沈栩安仔细回以了一下。
对了,叫杨韵。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甚于方才得知自己心意被窥破的惊骇,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杨韵。
杨韵微微抬起了下巴,继续道:“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切,是希望你不要独自背负那些情绪,你喜欢的并不是男人。”
沈栩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无数碎片疯狂旋转:
那双偶尔流露出的、过于清亮的眼神……
那过分纤细的手腕和指节……
某些时刻,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刻意压低的嗓音……
所有的“不对劲”,所有被他忽略的细微之处,此刻都变成了指向真相的铁证!他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在面对喜欢的人时,竟像个瞎子!
“啊……不会你喜欢的只是身为男人的我吧?”杨韵张开手掌在沈栩安面前挥了挥,故意打趣道。
“不,不是的。”沈栩安回过神来,结巴道:“我只是过于惊讶了些……”
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份情绪,他抬手抹了把脸,问:“所以,我……我可以喊你阿韵吗?你的……你的仇已经报了吗?”
那日杀白九钺和白氏,姑且也算报了仇吧。
在触及杨韵的眼神时,沈栩安一下子就看懂了,当即继续说道:“我懂了,可你得知道,弑父是死罪,这事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才行。”
“你不怕我?”杨韵挑眉。
“我怕你处理得不够干净。”沈栩安严肃地说。
杨韵眼中的戏谑瞬间凝固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回应击中了要害。她看着沈栩安,他脸上的惊骇茫然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封的冷静。
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儿女情长的痛苦,而是面对残酷现实时最直接的审度与……同谋的狠厉。
他关心的不是她的身份带来的欺君之罪会牵连他多少,也不是她那要弑父的行为的道德枷锁有多重。
他关心的只是她能不能全身而退,不沾染半点儿后果。
“你……”
杨韵喉头微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沈栩安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她心防,让她坚硬外壳下的疲惫与脆弱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杨韵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力量涌上心头。
鬼使神差的,她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偏头望着沈栩安道:“那我再同你说个故事吧。”
一个怪力乱神的故事
一个属于清晖长公主的故事。
一个遭遇背叛却又起死回生的故事。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雨声都似乎被这残酷的叙述冻结。
沈栩安越听越胆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为那惨绝人寰的背叛与谋杀,也为那位来不及完成自己的抱负就离开人世的长公主。
“我是杨韵,也是秦毓。”
杨韵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后重新睁开眼睛凝视着沈栩安,说:“我的仇人很多,有杨令时,也有萧规,更有那位九五至尊,栩安,你怕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热烈又温暖的拥抱。
“我不怕。”沈栩安将脸埋在杨韵的颈窝处。
闻着鼻间淡淡的、清冽的墨水香,他似乎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只怕你厌弃我,不要我。”
他的双臂紧紧环抱着杨韵,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颈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
杨韵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之后,缓缓松弛下来。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这具躯体传递过来的热度。一路走来的孤寂、刻骨的仇恨、步步惊心的伪装……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个拥抱短暂地隔绝在外。
带着一丝迟疑,杨韵抬手,最终轻轻回抱住了沈栩安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
“傻子……”
杨韵低喃,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这样一个满身血债,弑父背德之人,你就不怕被我拖累?不怕我是地府幽冥爬出来的厉鬼?”
沈栩安抬起头,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双手却依旧牢牢地捧着她的双肩。他的眼眶泛红,眼底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恐惧的炽热火焰。
“地狱?”他扯出一个带着血性的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温润公子的影子,只剩下属于战士的决绝,“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无间地狱又如何?只要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敢趟!”
他的目光灼灼,掷地有声道:“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他们欠你的,我们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诚和力量。
杨韵明白沈栩安不是在说空话,他是真的在思考这条绝路,并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她身边,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