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姿态放得极低,也撇得极清。
这份识趣、冷静与分寸感,让谢皇后心中又是宽慰,又莫名生出一丝惋惜。
“好孩子,委屈你了。往后若有不便,只管递消息给周嬷嬷,本宫自会为你周全。”谢皇后语气温和下来,带着真切的安抚。
然后侧目吩咐:“周嬷嬷,带妙真师父去偏殿开方子,顺便看看那些药材,让她帮着参详参详。若有需要调整或添置的,记下来。”
“是,娘娘。”周嬷嬷恭敬应声。
“贫尼遵命。”
薛绥再次行礼,跟着周嬷嬷去了偏殿。
她仔细查看了太医署开的温补方子,确认其中并无伤胎或相冲的,又斟酌着开了几味温和的药材,亲自守着煎好,才告辞离开。
步出椒房殿时,天色已晚。
宫门这时已然下钥,周嬷嬷拿了令牌,将她送到宫门。
薛绥婉言谢绝了周嬷嬷安排辇轿的好意,在侍卫例行查验后,便径直走向等候在角落的青布马车。
锦书迎了上来,只是行礼,将她扶上去坐好。
朱漆重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薛绥靠在车壁上,阖上眼,心头像坠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脑子里盘旋着皇后的喜讯与那番意味深长的规劝,袖中的手指轻轻拢紧。
这深宫里的水,更浑了……
主仆三人并未立刻回薛府,而是沿着僻静的夹道,向城西鸿福赌坊的方向行去。
好些日子没通消息,她得设法见到天枢,有些事情得当面细谈。
马车碾过青石板,突地颠簸了一下。
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
小昭突然压低声音,“姑娘,有尾巴。两匹马,跟了三条街了。”
薛绥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从车帘一角看出去,身后约莫二十丈开外,缀着两匹膘肥体壮的健马。
马上的人,帽檐压得很低,在街巷昏暗的灯火下,看不清面容……
但那马鞍的制式与马匹的毛色油光,透着一股与寻常市井不同的气息。
她眸光微冷,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摩挲了一下。
“绕开鸿福赌坊,去广济坊的鬼市后街……”
马车绕过市集的牌楼,渐渐拐入一条狭窄曲折的巷道,两侧是低矮杂乱的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泔水与劣质脂粉混杂的气味。
身后的马蹄声远了些……
薛绥示意小昭备好袖中短刀,自己则迅速从药箱暗格里取出一方帕子,掖在袖中。
然后掀开车帘,看准一处堆满破旧木柴和杂物的死胡同,对车夫道:“停车。”
车刚停稳,她便一跃而下。
“等我消息。”
小昭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用力点头:“是!”
薛绥低头,装作整理衣襟的模样,觑一眼四周,然后头也未回,径直往胡同深处走去,还刻意放缓了脚步……
最后,她停在一扇紧闭的木门前,仰头而视,一动不动。
好片刻,身后的阴影里,传出一道轻佻黏腻的声音。
“小师父一个人跑到这破烂不堪的暗巷里来做什么?莫不是……也来寻乐子的?”
薛绥仿佛没听见这污言秽语,径直回头,要从那人身侧走过,步履间带着几分“慌乱”。
“站住!”那人的声音带着酒气和不怀好意的笑。
紧接着,另外两个随从模样的男子,快步围了上来。
三人呈品字形堵住了薛绥的退路。
和方才在大街上看到不同,此刻三人都用黑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然是怕暴露身份。
“小师父走那么快做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薛绥侧过身子,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加快脚步。
为首那人似乎对陋巷有些嫌弃,用袖子掩了掩口鼻。
“别让她走。”
两个侍从即刻包抄上来,眼神肆无忌惮地在薛绥身上逡巡。
“瞧这小师父身段窈窕,细皮嫩肉的,在这尼姑庵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如跟了咱们家公子,保管你穿金戴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苦青灯古佛,虚度余生?”
“说得对,做什么姑子,守着清规戒律活受罪,不如跟大爷我吃香喝辣。”
说着,一只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带着熏人的酒气,一把抓向薛绥的肩膀,作势就要将她往怀里强搂……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薛绥猛地抬头,兜帽下那双沉静的眸子寒光乍现,哪里还有半分慌乱?
只见她身形如鬼魅般一闪,扬手便将那块浸了药的帕子,精准地捂住为首那人的口鼻。
动作快得只有一道残影……
都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手,那人已跪倒在地。
“扑通!”
吸入少许药粉,那人动作微微迟滞,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骂声。
“贱……贱婢……你敢……”
两个随从见主子受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其他,怒喝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朝薛绥扑砍过来……
薛绥早有防备,避过当头劈来的一刀,手肘猛击在当先那人的肋下软处……
那人闷哼一声,痛得弯下了腰。
薛绥吹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口哨,给小昭的信号,当即勒住手底下那人的脖子。
“滚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两个随从投鼠忌器,看着自家主子痛苦挣扎的模样,顿时进退两难。
“王爷……”
话刚出口,又收了回去。
薛绥冷笑一声,瞥一眼挟持那人。
“不滚是吧。行,解开腰带,脱下裤子,同腰刀一并丢过来……”
说着,趁着他们犹豫的瞬间,脚下用力。
“啊——”李炎登时惨叫一声。
一道钻心刺骨的疼痛,从他裆下骤然炸开。
冷汗涔涔而下,他嘶声喊道:
“脱……脱了……都丢过来……”
两个随从不敢再动,依言步步后退,眼神惊惧地看着这个出手狠辣的小尼姑。
“脱!”
一阵窸窣叮当。
薛绥让他们光着腚退到安全距离,靠墙抱头蹲下,这才稍稍松手,贴近那人的手腕,扣住麻筋。
“说,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跟踪我?”
李炎疼得额头冒汗。
口鼻处有一点痒。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挠一下。
然而,指尖无法触及,一股更加难以言喻的奇痒便顺着毛孔直冲脑海,如同蚂蚁钻进了皮肉,沿着经脉疯狂乱窜……
“痒!好痒!大胆薛六,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在帕子上洒了些百虫粉罢了。痒是痒了点,死不了人……”
李炎一听,再也顾不得体面,色厉内荏地低吼。
“我……我是魏王李炎!你……你个贱婢,好大的狗胆……”
薛绥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的冷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呵,堂堂魏王,岂会在鬼市陋巷里做强抢民女的勾当?你不是魏王,你是无耻狂徒。”
“放开我!”李炎惊恐地大叫,可那深入骨髓的痒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他的动作骤然加剧……
他又痛又痒,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不惜自曝身份。
“薛六,我真的是……真的是魏王……你拉开我的蒙面巾,一看便知……我方才只是想与你玩笑,套套近乎……你快把解药给我……”
薛绥见小昭已然赶到,将那两个随从捆了,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真当我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人?小昭,这无耻狂徒胆敢冒充魏王,给我打,往死里打。”
小昭心领神会。
动作麻利把从旁边的柴堆里扯出几根破布条,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李炎还在叫嚣的嘴里,又利落地解下李炎的腰带,将他反剪的双手死死捆住。
接着,她脱下李炎身上的外袍,三下五除二将其头脸蒙住,还扯过一个不知谁家丢弃的、装过糠皮的破麻袋,兜头套了下去。
“下流胚子,竟敢冒充魏王殿下行凶……看我不打死你……”
小昭拔高声音,带着凛然正气叱喝一声。
对着麻袋里的脸和屁股,拳打脚踹,毫不留情……
此时,暮色浸染陋巷。
屋舍间,流莺醉汉在酒气和脂粉香里调笑,骰子声此起彼伏,没有人听见死胡同里的闷响与模糊的痛哼。
薛绥静静而立,任由小昭打个尽兴,才上前按住她的手,与小昭合力将捆成粽子的李炎拖至柴堆上,悄然离去……
远处传来的醉笑,依旧在巷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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