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那不是搏,那是送死,是催着这大明,快点死”。
他走回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仿佛在抚摸这片早已千疮百孔的江山。
“就按朕说的,坐山观虎斗吧,让那些义军,去试试大夏的锋芒,他们若能挡住……呵,经此一役,想必也元气大伤,无力再北上覆灭朕这苟延残喘的朝廷了,他们若挡不住……”。
崇祯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依旧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那便是天意如此,气数已尽,非战之罪,乃势不可为”。
最后几句话,他说的很轻,却带着一种彻底放弃后的释然,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不是不想振作,不是不想力挽狂澜,而是这个帝国,已经从根子上烂透了,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去进行一场豪赌。
与其赌上一切,包括身后那点可怜的仁慈,换来一个更惨淡的结局,不如就这样吧!
周延儒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他想说局势或许还有转机,想说民心或还可用……
但他看着皇帝那双再无一丝光亮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皇帝的心,已经死了,支撑一个帝王奋斗下去的信念——无论是开疆拓土的雄心,还是守城安邦的责任,甚至是败亡时以身殉社稷的决绝。
都在看清那“保护陵寝”、“礼送宗室”背后所代表的、另一种温和却更具碾压性的未来时,彻底崩溃了。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再言语。所有的机变、所有的权谋,在皇帝这彻底的、理性的绝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臣……告退”,周延儒深深叩首,声音干涩,他站起身,踉跄着退出了暖阁。
殿内,只剩下崇祯皇帝一人,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身影被空旷的大殿衬得无比渺小、孤独。
他静静地看着地图上那象征着大夏的、日益扩大的红色区域,如同在看一场无可避免的、缓慢逼近的葬礼!
当周延儒那踉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暖阁内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崇祯依旧伫立在地图前,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只有胸脯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这是一个活人。
那象征着大夏的赤色,在他眼中不断扩大,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就在这时,侧殿一处隐蔽的帷幕被轻轻掀开。
一个风尘仆仆、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与沧桑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是许久未在宫中露面的曹化淳。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削、披着宽大黑色斗篷的中年人,帽檐压得极低,面容完全隐没在阴影里,打扮与宫禁氛围格格不入。
曹化淳快步上前,拂尘一甩,与那黑衣人一同大礼参拜,声音带着久历风霜的沙哑:“老奴曹化淳,叩见皇爷”。
崇祯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曹化淳,定格在那个黑衣人身上,眉头微蹙,一丝疑惑驱散了眼底的死寂。
曹化淳是他如今少数还能信任的旧人,虽在大夏手中屡屡受挫,甚至折损了不少东厂精锐,但其忠心,崇祯在经历众叛亲离后,反而看得更清了。
而且曹化淳是被他派出做秘事的,此刻他冒险带此人入宫,那这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曹大伴,这位是……?”,崇祯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
那黑衣人闻言,肩头剧烈一颤,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激动。他缓缓抬起头,双手颤抖着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颧骨高耸,却依旧能看出往日刚毅轮廓的脸庞。
只是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愧疚。
他望着御案后那个比自己记忆中苍老、佝偻了十岁不止的皇帝,看着他鬓角刺眼的白发,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喉头哽咽,猛地以头抢地,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呼:“陛下!罪臣……罪臣孙传庭……叩见陛下!”。
“轰隆——”
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崇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御案才稳住。
他死死地盯着跪伏在地的那个身影,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膛!
孙传庭!竟然是孙传庭!
那个他曾寄予厚的新军主帅,被誉为“大明最后长城”的孙传庭!那个在几年前郏县之战中兵败被俘,从此音讯全无,在他心中早已认定为殉国的孙传庭!
他……他竟然还活着?!
一瞬间,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崇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是惊喜?是震惊?是难以置信?但紧随其后的,是一股火辣辣的羞愧与无地自容!
按照他往日的性子,对于兵败失节之臣,即便本人殉国,其家人也难逃追责!
当初听闻孙传庭兵败被俘(当时传言纷纭,有说已死,有说被擒),他震怒之下,确实下旨查抄其家,欲治其罪!
若非大夏那边的神秘力量动作更快,早早将孙传庭的家眷悄然转移,不知所踪,恐怕孙氏一门早已……
想到这里,崇祯的脸颊一阵发烫。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的君王,在忠臣的亡灵(他原以为如此)面前,显得如此卑劣与不堪。
若是以前的崇祯,此刻见到“失节”的孙传庭,恐怕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暴怒与斥责,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已投降大夏,此行前来是否为做说客。
但此刻,经历了太多失望,心境早已沧海桑田的崇祯,那刚刚因周延儒而彻底死寂的心湖,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却不是愤怒的浪涛,而是无尽的酸楚与悲凉。
他看着跪在地上,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不断耸动的孙传庭,那一声“罪臣”,字字如刀,扎在崇祯心上。他有何面目承受这“罪臣”二字?大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真是孙传庭一人之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