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塔都在我的调整范围之内，单单从时间上看，意识在我原生身体内停驻的时间远远少于我接管整个白塔电讯号的时间。在得到了确认了博德的想法后，我为这条廊道填充了可供犬科兽人呼吸的气体，调整了压力和温度，并施加了三分之一个标准单位的重力。
橙色的金毛宇航员气球翩然落地，宇航服自动解开，领口的指示灯闪烁，表达了自己已经不堪重负后，软绵绵地从博德身上滑落。
博德贴身的衣物也是橙色的，从他紧身衣勾勒出的轮廓以及相处到现在的小动作，我可以分析出，他真的和自己说的那样长期处于无重力环境。他的肌肉有一定程度的萎缩，未经过专门调制和特化训练的话，即使是多次优化后的瓦罗瑞亚人也难免出现这样的症状；比起他有点瘦削的身体，他的脸有点重——真的有点重——体液“均匀”分布导致的生理现象，金毛的脸圆润到有些浮肿；我们头盔的多次“磕碰”如果不是他刻意为之，那么他这具身体的视力也有一定的下降。
进一步推断，之后的适应性训练要考虑他的骨密度流失情况，不能让他骨折了。
看着博德发出“呃呃呜呜”的呻吟声努力站直身体，我随时准备出手搀扶。他居然比我高......不过无重力环境下，身高确实会拉长一点。不知为何，我在估算得出他的实际身高比我矮一些后，感到一点微妙的愉悦，右侧锁骨下方的抑制单元自发运作，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呃呃呃这就是三分之一G吗呃呃呃——”
博德开始摇晃，并下意识地用尾巴保持平衡，他的呻吟传出老远，在走廊里诱发回声。这比之前的吠叫更符合普罗大众定义的“惊悚恐怖片”内的声效。
他努力转头，似乎为尾巴的沉重感到不可思议。这是自然的。博德的尾巴毛发保留了常规金毛犬兽亲两倍左右的长度，这显然会导致不适应。不能自由自在地用尾巴划出曼妙的弧度，这似乎对博德产生了沉重的打击，他第一次收起了笑容。
随后，博德就被脚腕处报废的宇航服绊倒。
我立刻出手搀扶。
他越过我伸出的手，两只爪子扒拉向我的肩膀，但没有抓稳，一路往下蹭。隔着我黑色的紧身衣也能感受到两团肉垫的轨迹，它们越过肩膀，擦过锁骨，一路蹭过我的胸部腹部肌肉群落，就这么摸到脚踝的位置，撑住了我的外出作业型鞋子。
直到博德的鼻头卡在我的小腹，他顶着我的肚子抬头看我。我们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这种从未有过的突破社交距离的体验让我的分析慢了几分，两秒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推理出原因。
博德的话语佐证我的推论。
“手感真好啊......”
博德并不是抓不住我的手，他只是想摸摸我的这具身体。
诚然，终寒出品的调制套餐绝对符合大众的审美，这具身体在实用性之后考虑的便是美观，但这是我两千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对这具身体的赞美，而不是对另一句身体——白塔——的赞美。
居然还是偏向性层面的评论。
我的心情很新奇，很微妙。
直到博德看我没反应，鼻头继续往下蹭，即将触及比较危险、足以拉响警报、将他逮捕审判的位置，我才做出回复。
我单手拉着他紧身衣背后的环扣，将他提起。之前是牵着金毛气球，现在是提着金毛行李。一路无视了他软绵无力的挣扎和举报我的威胁，我们穿过长廊，进入电梯，抵达白塔的八个会客区之一。
再次将重力削减了六分之一个标准单位后，我让他尝试更换这身衣服。
因为毛发问题，犬科其实并不适合担任驾驶员，特制的紧身衣能让我们这类多毛的兽亲免受毛发掉落扰乱精密仪器之苦，但穿上这种衣服前花费的三到五个宇宙时实在是折磨人。我们需要一缕缕梳理毛发，顺着纹路穿上衣服，并且在手脚爪、尾部、头部涂抹油膏。一旦进入巨构内，如何脱下衣服也是很折磨的事情。
金毛茸茸号内部有配套的循环设备，相关配件能做到穿着这身衣服吃喝拉撒、清洁整理仪容仪表，但进入巨构内部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诚然，我可以重新调回无重力环境，方便他自行更衣，但，我没有。这是我的小小报复——博德显然看出来了，笑眯眯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份报复。
我双手抱胸准备在他摔倒时搀扶，分出一部分意识准备餐点。金毛茸茸号的记录显示，博德上次进食距离现在有四分之个宇宙日了。
机器手精准地切开速生肉。这种产自奇点科技【息壤】的产物可以烹调出各种口味，上下限比较宽，但我千百年来也不是只进食营养液，也会偶尔自己烹饪，来刺激肉身的消化系统。“偶尔”在两千多年的尺度下，足以让我成为不错的星际厨师了。考虑到博德真的很富有，我一边划走一大笔信用点，一边准备起蔬菜和水果。这是产自围绕白塔的第一个环的作物，我称之为“生态环”。当然，也有奇点科技参与。
为避免他不适应这些过于高端的事物，我额外准备了星际航行时常见的复水食品和即食食品，好，万事俱备。
博德还在和身上的紧身衣战斗，他将自己身处重力环境的笨拙怪罪于我。
“去去去，你看着我怎么脱？”
“你又摔倒了怎么办？”
“......那你就把我抱进医疗腔里。”
我转头，背对他，耳畔响起他继续撕扯特种布料的声音。通过电讯号，白塔内部每个不透明的墙壁都可以是我的耳目，我无欲念地审视并在心里评论博德的身材。其实他的骨架和底子不错，稍加训练就能将体重和体格拉回犬科兽人的平均水平。即使是现在，他也一定是常驻宇宙的浮游族眼中相当英俊的那类。
他传给我的个人信息里，去除冬眠和休眠，还不到五十岁，瓦罗瑞亚兽人的平均年龄是七百多岁，即使他再自然老化一百年再接收抗衰老手术，依旧能让人看着觉得十分年轻。这么年轻就选择自我毁灭，即使在我接待的百来位自杀者之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问道：“你说你常驻宇宙空间，但是你对身体裸露的观念又和星球族那样。这很奇怪。”
撕扯衣服的声音微微一顿，我听见博德说：“这算是我的秘密，你得拿你的秘密交换。”
我有什么秘密？
通过墙壁，我看见博德堂而皇之的打开了旁边的箱子。那是我的衣物，不是给客人的，博德应该是不知道这点。我“看”着他挑挑拣拣，从里头拿出一件宽大的袍子，三下两下将自己包裹在内，然后对着镜子点点头。
“我好了！”
我转头，看见他正扶着墙，刚刚的“战斗”让他浑身的毛发凌乱不堪，此刻他正软趴趴地粘在墙上，似乎有些头晕目眩。
我感觉自己的报复超过了玩笑的区间，我有些后悔了。
“......你需不需要先去客房休息一下？还是先用餐？”
“用餐！”博德瞬间精神起来，“我吃腻了软膏、方块和糊糊了！要尝尝企业走狗的饭！！”
“行。”
我迅速换上休闲服，与他一起前往用餐区。博德的适应力很不错，我根据他的心跳、呼吸、出汗程度还有尾巴甩动的频率可以分析出，他初步适应了低重力环境，并且心情不错。他还是有着蹬地板试图“飘飞”一段距离的习惯，而我每次都会在他摔倒前搀住他。
随着我的响指，推车将准备好的食物运送了过来，博德一挥胳膊将我额外准备的复水食品和即食食品扒拉得远远的，抓向我精心摆盘的速生肉、水果和蔬菜。他习惯了零重力环境下的进食，所以他直接用手抓着吃。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温度较高的菜肴都被降温成适宜直接接触皮肤的温度。
“奶油蘑菇汤；甜口的果味凉面；合成蜂蜜调味的六分熟息根速生肉；‘兔子爱吃’版本的混合沙拉；鳄梨；甜点是巧克力冰激凌。”我简单介绍了菜品的名字。“为表诚意，大部分都我亲自烹饪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而博德浑然不在意这点，他已经开始大吃特吃：“比预制的软膏好吃多了！”
吃到蔬菜时，他变得文静起来：“兔子爱吃，我不爱吃。”
吃到鳄梨时，他惊喜地将这个表皮粗糙脆硬、色泽黑绿的果子高高举起：“牛油果！！！”
食物残渣和汤搅拌在一起，混合着酱料，飞溅到坐在对面的我的盘子里，我能看见菜叶和合成蜂蜜顺着他的嘴皮子往下滴落了几滴，滴落到他乱糟糟的胸口毛发上，顺着我的宽松休闲装，滑进去不见了。
添加课程：餐桌礼仪。
“你不吃吗？”博德朗声问道，我无法将视线从他欣喜而激动的眼神......的斜下方的酱汁斑点处挪开。
“我吃过了。”
两千七百二十四年来，除了“我是AI”之外的第一个谎言，自然而然地滑出我的嘴巴。
传统的毁灭，只要片刻的疏忽和走神。
博德也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心的鳄梨上。和他狂野粗鲁放荡不羁缺少教养毫无素质没有一丝高等文明痕迹的吃相截然相反的，是他并不大的胃口。
“牛油果牛油果牛油果牛油果......”
“他的学名是鳄梨。”
“牛油果，牛油果，牛油果。”
他兴奋地嘟囔变成了挑衅意味的复读。
我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怎么吃？”
“......”我的思维速度非常快，但不知为何，要接博德的话总是会慢上几拍。为何？和他说话比和董事会的人述职还要耗费算力。“你是说，你不知道怎么吃鳄梨？”
博德点点头：“是的。”
“那你还这么兴奋。”
“我在纪录片里看过牛油果，我早就想吃了，只是一直吃不到，只能吃到牛油果口味的各种糊糊......很多星域都没有天然的牛油果了。所以我才来你这儿呀，【终寒记录并保存世间所有的信息】。卡着观测站访客招待的条例漏洞，一举多得。”
“原来如此。”
但也不值得七千光年的跋涉。算了，白塔......和我，都不是很在乎。
他伸手，将鳄梨递了过来，我接过。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我取出小号餐刀（出于各种原因，访客接触不到这种能当作武器的东西，之前有一位自杀者没有勇气前往黑洞，在房间内结束了生命，打扫起来比较费劲，那次【辛德哈特】的加餐很零碎），看着手里的鳄梨。
过了两分钟。
“你也不会吃牛油果吗？”
“我会的。”下载并播放几十遍鳄梨食用教学视频的我，如是回答。
这颗鳄梨已经被清洗干净，我拿着小刀慢慢用力，刀刃切入外壳，抵达果核，然后穿透了果核。
我们看着这个被扎透的果子，陷入沉默。
博德开始拿湿巾擦拭身体上的食物污渍（除了属于我的宽松休闲长袍，他什么都没穿），而我继续和鳄梨进行战斗。
刀在表面滑开，扎向我的手。
博德立马起身，然后摔倒在餐桌上，好在没有大碍。他表情担忧，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我的原生身躯根本不会因为这种小刀受伤，只是切断了几根毛而已。博德脸上的担忧褪去，看着脏兮兮的衣服，愁眉苦脸起来。
开始第三次尝试......鳄梨在我的手里爆开，弄得我满手都是浅绿色的糊糊。
博德叹了口气：“我来吧。我之前看过切牛油果的教学视频，让我试试？”
此刻的他敞开了有些脏污的长袍，露出沾了些食物碎屑一手捏着湿巾，一手朝我伸来。
我伸手，将一个新的鳄梨，还有餐刀，一起递了过去，他接过。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恩......切入外壳，轻轻用力直到碰到果核，转一圈......扭一扭，掰开——好了！”
我在切水果上，输给了一个刚适应低重力的浮游族金毛犬兽人。
“好吃~你也尝尝？”
我接过半个鳄梨，带核的那一半。
博德开始嘀咕“我果然是天才”“寰宇巨企的员工也不过如此”“终寒，不差”“学什么都会也是种烦恼呢，毕竟我英俊帅气的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脑子”“牛油果牛油果牛油果”之类的话，有些话不太象是自夸，总之，他脏兮兮地啃鳄梨的模样，在我看来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
然而我并不讨厌这点。
“要不要打个赌？”他眨巴着眼睛，将身子向前探。我的眼睛只要往下转一点点，就能穿过衣袍敞开的大口子，看到他的那个比较危险、足以拉响警报、将我逮捕审判的位置。
“赌什么？”
“我在一个月内能完美地适应重力！而你要学会切牛油果。”
“是鳄梨。”
“你输了的话，就得称呼这个好吃的果子为牛油果。”
“好。”我即刻同意了这个赌约，“那你输了就得叫它鳄梨。”
博德一甩头，两只耳朵甩出好看的金色扇面：“我，博德，怎么可能会输？加注！谁要是输了的话，这段时间的牛油果就由他负责切！”
“好啊。”重力适应性训练对于浮游族来说，最好的记录也得花一个半月，还得是搭配各种高科技设施的专业教练才行。我赢定了，你就等着给我切鳄梨吧。
博德甩完头之后就不动了，十几秒后，他捂着头，吐了一桌。
重力、全新食物对消化系统的刺激、还有心情上的兴奋，的确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是我的疏忽。
我抱着软绵绵的博德前往客房旁的客用医疗腔。
在讨论练习切鳄梨之前，我得先清理一下他的呕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