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登基的第五天是赵祯的入殓之日,按礼赵曙需要亲自出席,可他此时仍然还处在急性发病期。但是,正如司马光所言,礼大于天,所以只要你赵曙还没死,那么赵祯的这个入殓仪式赵曙就必须要参加。
韩琦等宰辅大臣提心吊胆地让人给赵曙穿戴整齐,然后就指望着这位“英武”的皇帝陛下能够在大礼上老老实实地待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可是,这世间之事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哀乐响起之时,赵曙突然暴走,他一边大呼乱叫一边在殿内到处乱窜,这一回他是彻底地在文武百官面前向众人明示所谓的大宋新任皇帝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韩琦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扔掉手中的拐杖直接就冲赵曙扑了过去。在将赵曙给死死抱住后,他大声呼唤还处在惊愕之中的侍从赶紧把赵曙给扶到内宫里去。
搞定了赵曙,韩琦身为宰相不得不考虑一件事:皇帝疯了,谁来主持大局?皇长子赵仲针还年少且身份和地位都不足以让他来监国,那么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效仿赵祯登基之时让皇太后出面临时垂帘听政。
在一番商议以及各种礼仪规定出台后,前皇后、现任宋朝的皇太后曹氏正式开始垂帘听政,但由于赵曙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个垂帘听政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每到听政之日,两府大臣们先是去柔仪殿的西厢去给赵曙请安,然后对着一脸呆滞的赵曙给他念一遍最近的国事简报,完事之后他们又到柔仪殿的东厢去见曹太后,然后再将与太后一道商议当下的某些军国大事应当如何处置。话虽如此,但曹皇后其实也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国家元首,国家一切事务的决定权基本上都由这些大臣拍板决定。说实话,这种制度模式很有现代色彩。
在辛勤操劳国事的同时,这帮宰辅大臣自然不会忘记给自己名正言顺地加官进爵,新皇登基大赏天下,这是祖宗定制,他们怎么可以违背呢?虽然以往都是皇帝亲自下令做这种事,可现在皇帝是个傻子,所以这事就只能由他们“勉为其难”地亲自去做。
韩琦等人先是给他们自己加官进爵:宰相韩琦加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进封卫国公;宰相曾公亮加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枢密使张昪、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概并加户部侍郎,枢密副使胡宿、吴奎并加给事中。恕我直言,干起这事的时候韩琦一点也不谦虚,所有两府大臣就他自己得到的实惠最多也最大。
几天之后,韩琦这才想起应该给赵曙的三个儿子和赵曙的老婆高氏加官进爵:皇长子、右千牛卫将军赵仲针晋升为安州观察使、封光国公;皇次子、右内率府副率赵仲纠晋升为和州防御使、封乐安郡公;皇三子赵仲恪为博州防御使、封大宁郡公;京兆郡君高氏为大宋皇后。
整个四月和五月,赵曙的神志都处在错乱或停歇的状态,他不是疯就是呆,然后就是每日按时进药。也是在这个时候,守丧期满的富弼回到了京城,由于他之前就是宰相,所以丧期届满他不可能无故外放地方为官,可他也不能继续当宰相。为啥?他其实也不是不能当宰相,毕竟宋朝又不是没有同时有三个宰相同处一朝,可看看现在的首相是谁?韩琦啊!这么一个掌控欲和权力欲都极强且又喜好表现自己的人会让富弼这种人回来继续当宰相吗?那他韩琦岂不是在自掘坟墓?他可不是什么古君子,所以富弼最好的去处和安排就只有一个——他被韩琦以朝廷的名义加官为枢密使、礼部尚书、同平章事。
如此一来,富弼依然是朝廷大员且跟韩琦本人几乎是平起平坐,但在实权上面富弼根本无法和韩琦相提并论。韩相公早已经今非昔比,他已经彻底进化了。此刻我们再去想想几年前的那个身处边地一副病怏怏的韩琦,再又看看如今的这个将整个国家的担子都扛在肩上却乐不知疲的大宰相,这说明了什么?权力在有些时候真的是包治百病的一剂良药,无所事事看似逍遥自在但对这些人来说却是最为致命的毒药,无所事事会让他们瞬间死掉,比如说类似于韩琦这种职业官僚和政客。
富弼的回朝确实让韩琦的神经绷紧了一回,但进入六月韩琦总算是觉得自己紧张的神经和身体可以舒缓一下了。为什么?因为赵曙在疯癫了两个月后总算是从梦魇中走出来了。不过,毕竟是疯魔了两个月之久,赵曙此刻在神志上还处在极度眩晕和懵圈的状态,就像昏迷了两个月的人突然回到了两个月后,他这一时半会儿指定是回不了神。所以,赵曙还得继续养病,曹太后还得继续听政,但这却让赵曙深感不满。
赵曙不满的原因有很多,他没有站在国家的高度去看待曹太后听政一事,而是纯粹从私人的角度上觉得曹太后抢了他的权,而韩琦等人更是背叛了他。或许在赵曙看来,韩琦等人在他患病之后应该力主由他的皇长子赵仲针行使监国之权,或者是让他的老婆高滔滔去做那个摄政皇后,而不是让一个不支持自己当皇帝且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曹太后来主持大局。
除此之外,赵曙身边的太监因为曹太后掌权而没法获利而愤愤不已,他们在赵曙的耳边没少说些挑拨离间的话,这就让赵曙更加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是个摆设,是个毫无实权的木偶。在另一边,曹太后身边的太监何尝不想自己的主子能够像当年的刘娥那样一直把持国政直到老死为止。于是乎,在这群相互看不顺眼的太监共同努力之下,赵曙和曹太后之间虽没说过一句话但却彼此嫌隙益深。
某天,韩琦亲自将汤药递到赵曙的手里,本就对喝药这事极度反感的赵曙随便喝了一口便扔了药碗,可这这碗却扔得很有深意,没喝完的药汤全都洒在了韩琦的身上。宋代的皇帝自太祖赵匡胤起就没有哪一个如此折辱过当朝的宰相,可赵曙却这样做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最后他连句表示宽慰和歉意的面子话都没说。
韩琦就这样尴尬地走了,曹太后得知此事后便派人给韩琦寻了身衣服送过去,免得到时候被人笑话。然后,她对身旁的皇长子赵仲针说道:“他是你的老子,既然别人都伺候不好他,那就你自己去伺候吧!”
没曾想,赵曙对自己的儿子也是那副嘴脸,对于送到嘴前的药汤他就是不喝。如此我们也不难看出赵曙何止是对曹太后心存芥蒂,就连把他扶上皇帝宝座的韩琦如今也被他给记恨上了,这种心胸的人会因为突然当了皇帝而兴奋得发了疯实在是不足为怪。
赵曙与曹太后关系不睦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内外,大臣们无一不为此而忧心不已。司马光为此是两头开劝,他说赵曙神志清醒后突然对曹太后不敬可能是病没好利索,所以应该记得药不能停,而他也劝曹太后要对赵曙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多些宽容。至于那些在这二人之间乱嚼舌根的人,司马光则主张有一个杀一个。然而,赵曙根本听不进这些,多疑者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相信。
由于事关皇家体面,因而有关于赵曙和曹皇后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不睦”并未见之于史笔之下,各种野史和民间传说对此倒是描绘得有声有色。有的说曹太后准备废掉赵曙另立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为帝,也有说宫里有宫女怀了赵祯的遗腹子,凡此种种都在威胁着赵曙的皇位,而赵曙也都把这些账记在了曹太后的头上。
此外,赵曙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恢复了神志,那么曹太后就该还政于他,而不是继续垂帘听政,可这事曹太后不提,韩琦等人也不提,他总不能自己提吧?由此,赵曙心中的愤懑自然也就更加不可消弭。再加上心怀不轨之人的挑唆,赵曙能对曹太后尊敬到哪里去?
某天听政之时,曹太后突然向韩琦这帮宰辅大臣哭诉赵曙近来对她的种种不敬之举,可韩琦却选择了站队赵曙。他说:“臣等和陛下相处的时间有限,陛下如今的安危全仰仗太后的照料和保护,如果陛下有什么照料不周,那太后的责任可就大了。”
曹太后听出了这话里的火药味,韩琦这近乎于是在赤裸裸地威胁她不要对赵曙有什么不利的念头。无疑,韩琦也是听到了某些对赵曙不利的风声,要不然他不会冒着罢相的风险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曹太后大惊道:“相公这是何言?难道皇上的安危你们就不管了吗?”
韩琦显得很是猖狂地回了一句:“只要太后你在这事上尽心竭力,那我们自然也会跟着你学!”
此言一出,其他宰辅大臣莫不缩紧了脖子且全身冷汗直冒——担心韩琦会因此而死得很惨。至少,韩琦现在的表现比当年的丁谓还要放肆和嚣张,赵恒刚死的那段日子,丁谓虽然权倾朝野却也未曾如此跟帘幕后面的刘娥如此态度地说过话。事后,有人问韩琦这样做是不是太出格了,韩琦却再次表明了自己“保皇党”的身份:“我从未见陛下对太后有过什么不敬之举,我更不相信他在私下里会那样对待太后,这里面定然是因为有小人从中作梗。”
韩琦的意思是这两人要想解开误会就得亲自见面把话都给说开了才行,可这会儿两边都在怄气,谁都不肯放低姿态且谁都认为是对方有错,如此一来这个结可就没那么好解了。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赵曙一天天觉得自己状态渐好,而他这皇帝却一点权力都没有,这就让他跟所有人都赌上了气:既然你们不放权给我,那我就不去上朝。
所谓垂帘听政一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皇帝年幼便和自己的母后一道坐在帘后听政,一种是皇帝已经长大成人但还没有亲政,所以皇帝坐于前太后则坐于帘后。赵曙现在虽未亲政但却可以听政,但他就是不去,以至于登基将近百日之时,宋朝的全体朝臣还没有在正式的朝会场合见过皇帝一面。
直到这年七月,赵曙才在紫宸殿第一次接见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官员向他奏事,但他知道自己的背后坐着一个太后,而他仍然只是个摆设,所以他干脆什么话也不说,就带着一双耳朵听这些人都说些什么。最令人“发指”的是,宋仁宗的牌位进入太庙时,他竟以病未痊愈为由没有出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置气。
宋朝以及它前后的历朝历代都会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可身为君王,赵曙却是这样孝顺他死去的“父亲”。不管赵祯是否是他的父亲,可在名义上他就是赵祯的儿子,更何况赵祯的皇位是传给了他,可他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父亲的呢?即便曹太后如他所言“亏负于他”,可赵祯又何曾亏负于他?如此泯灭人伦,何以为君?
不管外界如何非议,赵曙毫不在意:反正我是个病人,你们能奈我何?
赵曙可以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也可以忘了自己是从谁的手里接过了江山,但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的儿子是谁。这年九月,他将自己的长子赵仲针封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并进爵为淮阳郡王,同时为其改名为赵顼(也就是后来的宋神宗),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加封为公爵并同时改名以区别于其他的宗室子弟。
另一边,赵曙与曹太后之间的矛盾持续发酵,以至于两边的互相责备之言已传遍皇宫内外。为此,司马光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和,他上疏给曹太后说两宫失和群臣莫不忧骇然且不寒而栗,他希望曹太后能够对赵曙多些宽容,理由还是韩琦的那一套:皇帝还处在病中,你是长辈还望能够多包容体谅。
同时,司马光也给赵曙上疏,他说曹太后早年对赵曙有养育之恩,赵祯驾崩之后又是她扶植赵曙登基,赵曙患病之时她又代赵曙打理国政,这对赵曙而言怎么说都是天大的恩德。所以他希望赵曙能够亲自去给曹太后赔礼道歉以化解彼此间的积怨,如此方可使赵曙仁孝之名传遍天下并以此平息流言。
倘若赵曙真能听得进劝又何尝事至于此?事实上,此时谁劝他都没有用,反而会让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在跟他作对,都不能体谅他的苦衷和委屈:你们难道都看不出来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是皇权!是撤掉朕身后的那道帘子!朕是皇帝!不是傀儡和摆设!
于是,赵曙继续有选择性的疯癫。反正无论他对曹太后说了什么出格的话都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是病人,那些话都是在他魔怔了的时候说出口的,不能作数,也不能怪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