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眼望向一旁,取过案上平摊的族册,重重摔在青砖之上。
寒风席卷殿间,吹动轻薄的册页,轻易显露册中人处身孤立无援的窘境。
窗扇轻细合拢,风响戛然而止。
萦绕肌肤处的寒凉,自周身退去,弹指间,暖意归复。
寝殿同庭院一墙之隔,窗扇所对之地,正是月色笼罩的庭院。
她循声望去,无意对上窗扇后,幽暗的眸光。
只一眼,便已了然。
她偏开眼,望向案前濒临燃尽的烛火。
高悬苍穹的明月,倾洒而下,映入昏黄的殿间。
不觉间,竟已入夜。
良久,偏开眸目。
微微垂眼,望向奄奄一息之人,好言劝谏。
“倚仗旁人,不如提高己身。”
话罢,偏移剑锋,挑起鲜血淋漓的断指,搁于书案上铺平的宣纸间。
“本宫一贯和气待人,不喜寻仇滋事。”
“此番来意本也不为叙旧。”
林初星沉下声,越过人远去,不时,位身堂前站定。
“方才在皇贵妃殿中,本宫见妹妹气色不佳,故才好意探望,带来礼品慰问。”
轻抬剑锋,挑起案上的礼品,复又轻缓搁落。
斜睨着远处之人,冷声道。
“妹妹这般身娇体弱,该是要补补身子,可莫要落得气血亏虚,血崩而亡的下场!”
“余下的,算作本宫的恩赏,不记人情。”
话罢,徐徐越过人,取过断指、账簿、册页离去。
临近殿门,微弱的声响自身后传来,气息尤重,带有微末颤意。
“当年那般急不可耐的婚嫁,不惜众叛亲离,舍弃身份,是为借夫家之力,打压林家?”
“报复父亲母亲的冷待与不公?”
林姿星强忍痛楚挪动头颅,望着殿门处笔挺的身影,小声追问。
林初星闻言一怔,随之露笑。
“原是闻见了本宫同你父亲昔日那番涉利之谈。”
不时,敛下笑,回道。
“是也,非也。”
“打压、报复,是为微小之念,不堪长远。”
“初临贵府,知其身份,本宫确有此念。”
“初见其双亲之时,本宫九岁,他十一岁。”
“本宫十岁入府习礼,十一岁贵为名门主母。”
“比照门户,林家位处低位,你父亲低人一等。”
“你位居小户的母亲,须得依礼同本宫行礼。”
“便是回门省亲,你父亲也须得客气相待。”
“你引以为傲的优越,于立处上位的本宫,不过空谈。”
“本宫高明远见,同目光短浅的你,是为海天之别。”
“于本宫而言,脱离苦海远比打压、报复,更让人舒畅淋漓。”
“能寻觅家世、样貌、脾性、文略兼优之人,得以高嫁,于婚嫁身不由己的世道下,实为幸事。”
“若得幸,年少夫妻,朝岁相守,恩爱至白头。”
“便是色衰爱弛,情意淡薄,凭风骨、礼态相敬如宾,也可长久度日。”
“人寿苦短,得遇一人不易,和乐以往,方为正道。”
“为无关紧要之人,担礼法难容之罪名,祸及声名,牵连家族。”
“孰轻孰重,以妹妹心智,恐难分辨!”
“一时度量,半世和乐,一时气性,抱憾终身。”
“本宫大好芳华,光明前途,不屑同一众鼠辈置气。”
“亦可坦言,过往朝暮至婚嫁,皆为实意。”
“虽不及满心欢喜,却也绝非虚情假意。”
话落一刹,松下周身的气力,凝视苍穹间稀疏的星儿。
眉眼柔缓,脸骨轻陷,神情淡淡。
月色徐徐洒落,将她清瘦的身影笼罩其间。
朦胧夜色,映出她红润的面色,匀称的息气。
片刻,神色复常,忧态、郁气一扫而空。
沉声一瞬,她轻缓道,语意深长。
“既世道不容,便修正自身。”
“抱接纳之态,方有转圜之机。”
“贪图不可取之物,所得之报,是为自作自受,怨己不怨人。”
“藏住不该存有的心思,安分度日,方为良策。”
她折身回望一眼,随之疾步离去。
迈离殿门一刹,窗扇后的人影跟随淡去。
离开冷宫禁地,林初星伴着月色游走,形单影只。
莹莹皎月,透出她身影下的孤寂。
她攥紧股掌间的物什,游荡四处,形同孤魂。
凉风席卷四肢百骸,不及压在心口的寒冰,不及细甲穿过账簿,没入皮肉的痛楚。
途经僻静的宫道,她顿住步子,倚靠寒凉的宫墙,合眼休缓。
“本宫这一生,不乏光亮,亦不缺晦暗。”
“生也好,死也罢,皆为一人。”
“所处之地不同,所为之人亦不同。”
“忠情亦滥情,厚情亦薄情。”
“生是嫣帝的贵妃,死是慕諵璟的妻。”
“同你不过尔尔。”
“一朝一暮皆为虚象。”
话罢,骤然睁眼,望向一旁的阴暗处。
目及之地,一抹身影若隐若现。
沉声片刻,偏开眸光,自顾自言语。
“若以诚挚面目示人,她或可高看你。”
“长此往复,毕露之时,所得为所失。”
“爱便真挚相待,而非患得患失,同旧人纠缠不清。”
“意气风发的年岁,前景光明依旧,何苦走上不归路!”
“蠢笨的痴儿,一向不为人所喜。”
“阖家圆满,终老一生,皆于一念之间。”
止下话音,斜眼望去,已不见人影。
她凝滞着落空的宫道,眸色晦暗不明,萦绕周身的冷意经久不散。
“卑贱之情,炽烈之意,阴暗之人,腌臜手段。”
她冷下声,逐字逐句道,阐述着既定之事。
“本宫一生恶贯满盈,是要下地狱之人。”
“若以穷凶极恶论处,你高居碧落,本宫位身黄泉。”
“若论身份,身处皇权至上的世道,你我横亘着尊卑。”
“若论及为人,本宫先为人妻,后为人母,礼法、道义所不容。”
“生不可同寝,死无以合于一棺,谈何欢喜,谈何爱否!”
她据理辩驳,意图点醒深陷于执念,无可自拔之人。
静夜无响,回应她的只余寂然。
凉风越过胸膛,吹起她末端的发梢,经由抵御之风,细小又轻绵。
她凝住月下的残影,与风动时裸露阴影之外的微末衣角,骨节极力蜷紧,又无力松落。
“避实就虚,迷而不反,一贯的作风。”
“明里暗里,当真是天差地别!”
“既喜藏,便藏着吧!”
“宫日闲暇,养宠逗乐不足为奇。”
“不过碎银几两,漪桦宫一向不缺。”
“本宫权当豢养的家畜怕生。”
“改日得闲,定当好生调教、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