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祁同伟接下来会顺应“民意”。
至少,会当场宣布暂停项目,安抚人心。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常见的处理方式。
吴南平甚至已经准备好,只要市长一声令下,他立刻就去指挥部把项目负责人给控制起来。
然而,祁同伟的下一句话,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暂停?”
他终于抬起眼。
那道视线越过一张张错愕的脸,精准地钉在了那个带头呼喊的年轻人身上。
“为什么要暂停?”
全场死寂。
那个年轻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无声的耳光。
什么……意思?
不暂停?
祁同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气场。
“棚户区改造,利国利民。”
“对于大家来说,这是一个改善生活,双赢甚至是多赢的局面。”
他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砸在众人心上。
“凭什么因为几个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就暂停?”
“我今天来,不是来和稀泥的。”
“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转过头,目光直视着吓得脸色发白的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吴南平。
“吴市长。”
“在!”
吴南平一个激灵,身体绷得笔直。
“通知下去,规划局、建设局、财政局、国土局,还有城东区区委、区政府,所有相关部门一把手,三个小时内,全部到这里来。”
祁同伟伸手指了指脚下这片泥泞的空地。
“三小时后,市长现场办公会,就在这儿开。”
周书语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祁同伟的背影。
疯了。
市长一定是疯了!
把处理群体性事件的现场,直接变成全市最高规格的决策会议现场?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
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
周书语忽然回想起在马桔镇时,祁同伟面对那里的贫困与绝望时所展现的决心。
她瞬间明白了。
市长看到的,从来不只是眼前的混乱,而是混乱背后,那已经烂到根子里的问题。
他不打算通过展厅的方式安抚。
他要开刀!
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就在这里,现场开刀!
祁同伟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人群。
“所有拆迁户,每一个人的补偿协议,卷宗,全部给我拿到现场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的补偿款不够租房?”
“又是谁!”
“拿着国家的钱,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不见其底,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所有人,看到了他们背后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另外,通知市纪委和公安局经侦支队。”
“立刻,马上,给我倒查光明峰棚户区所有居民的户籍档案和资产信息。”
“我要知道,这三千户居民里,哪些是真正的父老乡亲。”
“又有哪些,是某些人提前安插进来,准备吸血的……水蛭!”
命令已经下达。
这片混乱的土地,暂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人群在低声议论,警察在维持秩序,远方隐约传来各部门车辆仓促的警笛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那个站在空地中央,身姿笔挺的男人。
然而,祁同伟却像是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只是对身旁的周书语递了个眼色,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了棚户区那片黑暗深处。
周书语心头一跳,立刻明白了市长的意图。
他要在开刀之前,亲手摸一摸这伤口,到底烂得有多深!
两人刻意避开了主路,钻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逼仄巷道。
刚拐进去,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恶臭就灌满了口鼻。
是霉变的墙灰味,是馊水的酸腐味,还有公共旱厕的氨水味。
所有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贫穷与绝望的味道。
周书语的脸瞬间白了,胃里猛地一抽,差点当场吐出来。
头顶是密密麻麻、私搭乱接的电线,将本就稀少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脚下是常年不见阳光而滋生的青苔,湿滑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这里是汉东的煤矿大市,是无数人向往的繁华之地。
可谁能想到,就在这片繁华的阴影里,藏着这样一片被遗忘、被抛弃的人间地狱。
祁同伟面无表情,脚步却很稳。
他的皮鞋踩在污水上,溅起点点泥泞,他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用塑料布和破木板搭建的“墙壁”,扫过那些从门缝里投来的、夹杂着麻木与警惕的眼神。
他的心,正在一点点变硬,变冷。
没有走多久,一阵细微却不间断的“沙沙”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停在一扇用木棍顶着的破门前。
门是虚掩的。
透过门缝,周书语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不足十平米的昏暗房间里,三四个皮包骨头的孩子,正围坐在一盏昏黄的灯泡下。
他们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六七岁。
本该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年纪,此刻却都低着头,用一双双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布满裂口和血泡的小手,飞快地编织着廉价的竹制工艺品。
竹篾锋利。
一个稍大的男孩手上,缠着已经发黑的布条,上面浸透了暗红的血,早已干涸板结。
那血色,和他手上机械的动作一起,凝固成一幅无声的画面。
周书语的视线模糊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对比之下,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尖刀都更刺痛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看向祁同伟,嘴唇颤抖,刚想说些什么。
“祁……祁大哥……”
祁同伟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但周书语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那股无声的怒火,比巷子里的阴风更冷。
屋里的一个女人注意到了门口的影子,警惕地抬起头。
当她看清祁同伟身上那件虽然沾了灰、但依旧笔挺的行政夹克时,眼神里充满了局促和不安。
祁同伟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