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隘内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兵卒的汗馊味,荷尔蒙气息等等,弥漫在空气之中,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气味,不管是吸入肺腑之中,还是沾染在身上,都会像是烙印上了什么,成为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痕迹。
荀彧站在隘口内侧一处相对平坦的坡地上,看着四门骠骑军遗弃的火炮残骸。
一门炮管扭曲炸裂,如同被巨兽撕开的铁皮;一门炮膛内部焦黑,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另两门看似相对完整,但那沉重、粗笨、沾满泥浆和暗红色血痂的铁铸身躯,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
看着这巨大的凶器,任何没能出峰头的人,都是只能默不吭声。
荀彧也不例外。
他默默看着,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么,但是从其表情来看,绝对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即便是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缴获了四门骠骑军的火炮,就等于是削减了一部分的骠骑军力,也给山东中原一个仿制追赶的机会……
不过,真的就是如此?
少了四门火炮,骠骑军就不行了?
荀彧微微低头,掩饰心中的苦。
『令君,』一名负责清理战场的军侯上前,小心翼翼地汇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此物……此物甚是沉重,非寻常辎重可比。山路崎岖湿滑,恐难搬运……』
说实在的,即便是山路不湿滑,军候也不想要运这玩意。
拿运力去运钱财多好啊?
没有钱财,运一些兵甲刀枪也是好的。
这玩意,又大又粗,纵然是强壮汉子也承受不住啊……
荀彧目光扫过那些火炮,神色复杂。
心中涌动的耻辱感,依旧在灼烧着他。
他也有那么一刻,想要将这些火炮毁掉,或是扔到山沟山涧当中去,来一个眼不见为净,但理智告诉他,此物必须运回许县!
其价值远超缴获的一般的刀枪箭矢!
曹操需要了解这骠骑军的新火炮,工坊的巧匠需要拆解研究!
唯有知己知彼,方能制敌机先!
『务必运回!』
荀彧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乃军令!调集精壮兵卒,伐木为撬,以绳拖曳!再难,也要运回颍川去!』
军令如山。
很快上百名曹军士兵不甘不愿的被调集而来,伐倒碗口粗的树木,削去枝桠,制成简陋的撬杠和滚木,准备搬运火炮。
粗大的绳索套上了火炮的炮身,随着军校的号令,曹军兵卒开始试图用最为原始的手段,肩扛手拉来搬运火炮。
确实,从春秋到战国,山东之人,以及更为广大的普通民众百姓,也是通过肩扛手拉建起了万里长城,但是并不意味着永远只有『肩扛手拉』这种劳动方式……
就像是一代人吃苦,难道就是为了下一代人也吃苦?
曹军兵卒一个个青筋暴起,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火炮拉出了火炮平台,准备往辎重车上拉。
炮身在泥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一小段距离,留下深深的的印痕。
曹军试图运输的第一门火炮,也就是那门炸膛扭曲的刚刚被拖到一处陡坡转弯处,就出问题了。
尽管曹军兵卒士兵们小心翼翼,但湿滑的泥地和沉重的负荷让控制变得极其困难。
就在试图让火炮转弯的时候,负责左侧拖曳的一名曹军士兵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而连带着旁边的兵卒也失去平衡!
『不好!快拉住!』
军官的嘶吼被淹没在慌乱的惊呼声中。
沉重的炮身如同脱缰的野牛,猛地向坡下滑去,撞开试图阻挡的士兵,压倒了一名倒霉蛋,然后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滚木碾压石块的闷响,轰隆隆地滚落陡峭的山涧!
巨大的声响一层层的回荡上来。
弯道崖边一片狼藉。
曹军兵卒惊魂未定,横七竖八的瘫坐着……
『废物!一群废物!』
负责此事的军候脸色铁青,破口大骂,却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组织不力、未提前勘察路况的责任。
还好只是掉下去那一门损坏的火炮……
军候斜眼往鬼哭隘上的荀彧指挥所那边偷偷瞄了一眼,发现荀彧没有在现场看见他的失误,便是大声呵斥曹军兵卒的无能,并且一再强调绝对不能再出现失误,尤其是那两门完整的火炮。
『务必小心谨慎!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再失一炮,军法从事!』
搬运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缓慢。
但是当队伍行进到一片茂密、湿滑的林地边缘时,悲剧再次发生。
负责垫放滚木的几名士兵稍一疏忽,一根滚木在湿滑的岩石上移位,导致运输的火炮瞬间倾斜!
曹军兵卒拼命想拉住绳索,但巨大的重量和湿滑的地面让他们徒劳无功。
沉重的铁炮带着绳索,如同失控的巨锤,也带着那几名来不及松手的曹军兵卒,一同落进了密林深处!
碗口粗的树木被撞断,枝叶纷飞,几名曹军兵卒血厚横飞当中,火炮最终卡在一处巨石和几棵大树之间,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连续丢失两门火炮,军候便是再也遮掩不住,只能低头缩脑的向荀彧请罪。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没顾上,就折损了两门火炮!
这么宝贵的战利品,还没下山就损失了两门!
荀彧丢下文书,不顾泥泞,亲自赶到现场。
看着那门深陷密林当中,一动不动的火炮,不知道为什么,荀彧似乎看见了某种凶兽的残骸,又像是看见了某种征兆。
荀彧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周边曹军兵卒疲惫、麻木,以及带着一丝畏惧的眼神,还有那个军候一副『卑职已尽力』,『不是我的错,实乃地形太过险恶』,亦或是『天热天冷天下雨天刮风天上太阳太耀眼』等等的推诿表情,荀彧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荀彧强压怒火,没有斥责。
这是根子上的问题,不是责罚一名军候,亦或是将这些曹军兵卒砍杀在这里就能解决的……
『去伐木!』
荀彧指着那一片的密林,『砍!砍出足够用的滚木来!将滚木铺垫在山道上!前后左右,都要垫实!铺出一条路来!人手不够?再调一队!今日,必须将此物运至山下!』
荀彧亲自督阵,自然是无人再敢懈怠。
曹军兵卒或是用刀斧,或是用铁锯,将树木一颗颗的砍倒,然后截成一段段的圆木,密集地铺设在火炮前方和两侧的泥泞地面上,形成一条简陋却相对稳固的『轨道』。
铺出一段路之后,便是有上百名的兵卒喊着震天的号子,肩扛绳索,如同纤夫拖拽巨舟,在圆木铺就的『轨道』上,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火炮。
每挪动过一个圆木,便是有兵卒扛起圆木,跑到铺垫的前端,重新放下。
简单的模式,但是有效。
可问题就在这里……
没有人,会觉得这简单的模式当中,是不是可以提炼出什么经验,亦或是节省气力的办法。
所有人都在执行荀彧的指令,所有人都机械的像是那一根根的圆木,被拿起,被放下,被千斤的火炮压在身上。
荀彧就站在泥泞中,泥浆沾染上了他的靴子,打湿了他的袍袖,他紧盯着每一步移动,不时出声调整着力点和方向。这耗费了整整大半天时间,当两门火炮终于被艰难地拖到相对平缓的山脚下时,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
然而,磨难并未结束。
山下临时平整出的空地上,几辆用于运输辎重的牛车已经等候多时。这些牛车是军中常备,用于运送粮草、帐篷甚至小型投石机部件,车轴是常见的单轴设计。
『快!装车!运回大营!』
军候抹了把汗,指挥着士兵们将一门火炮抬上其中一辆看起来最结实的牛车。
沉重的炮身被绳索和撬杠艰难地挪上车板。
当炮身完全落定的一刹那——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那看似粗壮的车轴,竟从中应声而断!
沉重的炮身连同半边车板猛地倾斜砸落在地,溅起大片泥浆!
拉车的牛也被车辆倾覆掀翻在地,惊得哞哞直叫。
『废物!换车!』
军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气急败坏地吼道。
第二辆牛车被拉了过来。
士兵们更加小心翼翼,甚至找来更多木桩垫在车板下加强支撑。
火炮再次被抬起,缓缓放下……
『嘎吱……』
『砰!』
这一次,车轴没断,但承载车板的木质大梁却承受不住这恐怖的集中负荷,发出一阵呻吟后,轰然断裂!
火炮再次重重地砸在地上……
现场一片死寂。
曹军士兵们看着地上那两辆报废的牛车和依旧躺在地上的沉重铁疙瘩,眼神中充满了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冷漠,就像是他们只是曹军当中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出力他们就出现在什么地方。而螺丝钉会有脑子么?
个随军的工匠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断裂的车轴和大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军候那张铁青的脸,又看看周围沉默的士兵和军官,最终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低下头,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往人群当中缩了缩。
说了又如何?
建议又能怎样?
搞不好说了,建议了,还会被当成是嘲笑某人,按照寻畔滋事的罪名抓起来。
就算是没被抓起来,也有可能会被指认去做事——然后必定做不好。因为其他人未必愿意多干活。干好了建议的人升官发财,他们干活的能得到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火炮转了几圈,又是踹那报废的牛车,又是呵斥士兵无用,却始终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眼看天色渐晚,再拖下去恐生变故,他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一脸惶恐,再次的向正在临时营帐中审阅伤亡名单的荀彧汇报。
『令,令君……』李军候的声音带着哭腔,『那……那铁炮实在太沉了……卑职……卑职已试过两辆牛车,车……车轴都断了……实在……实在无法装运啊……』
荀彧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如果目光能杀人,李军候现在估计身上不止七窍了。
沉默所形成的无声的压力几乎让李军候窒息,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也不敢擦拭。
片刻之后,荀彧起身,再次来到了『灾难』现场。他看着地上两辆报废的牛车,断裂处新鲜的木茬如同嘲讽的嘴巴,他也看着那两门沉默却无比沉重的铁炮,也同样看到了周围士兵麻木的脸,工匠躲闪的眼神。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荒谬感涌上荀彧的心头。
运这两门火炮,似乎比攻打鬼哭隘还要难!
山东中原这层层叠叠的僵化、推诿、无能,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一切,也捆绑着荀彧的手脚,迫使他必须停下对于战局战略的思考,而转入这种没有多少价值,却偏偏不得不做的琐碎之中。
有价值么?
没价值么?
这一条路,是大汉山东三四百年来,自己选的……
荀彧走到一辆还算完好的牛车旁,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单薄的车轴和结构,又看了看地上火炮的粗壮炮身。
一个想法很快的就在他脑中成形。
『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荀彧指着那几名低头不语的工匠,他又指向几名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士兵,『立刻动手!拆掉这两辆废车的车轴!再找辆完好的牛车过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立刻动手拆卸。
荀彧拿过一柄长枪,旋即用枪尾在泥地上画着简图,『将取其中三对最粗最结实的车轴,加固到一辆牛车的底盘之下!三对车轴,并行排列!间距要均匀!车板用拆下的厚木板加厚、加固!绳索捆扎结实!快!』
命令清晰而具体。
工匠们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和惊讶,荀令君竟也懂这些?
他们不敢再迟疑,立刻和士兵们一起动手。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绳索拉扯的吱嘎声,再次的响起。
这一次,在荀彧的亲自设计和监督下,一辆拥有三对粗壮车轴,并且车板被多层厚木板加固,用绳索铁箍捆扎得如同粽子般的『超级牛车』被改造出来。
虽然丑陋笨重,但结构强度大大提升。
火炮被小心的挪上了牛车,车轴发出沉重的呻吟,车身明显下沉,但终究是撑住了,没有断裂!
众人都欢呼起来……
唯独只有荀彧依旧面无表情。
荀彧看着牛车在士兵的驱赶和扶持下,极其缓慢地开始移动,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口气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奈。
为了运回这两门残破的火炮,他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还消耗了原本就不多的时间。
大汉山东旧有的庞大体制下根深蒂固的僵化与低效……
军校士官只知推诿塞责,瞒上不瞒下;工匠空有技艺却不敢发声;普通兵卒冷漠麻木,只求自保。
原本应该是可以四门火炮都保存下来,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两门,而且如果不是荀彧亲自指点督办,或许连这两门火炮都未必能够运输成功。
这或许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敌人,更加令人心寒和无力。
车轮在泥泞中碾出深深的车辙,吱吱呀呀地向着曹军大营的方向缓缓移动。
荀彧站着,看着那远去的笨重车影,心中五味杂陈。
鬼哭隘拿下了,火炮也运回去了。
但是这通往河洛的道路,似乎并未因此变得平坦,反而显得更加崎岖而漫长。
甚至是……
越发的遥远。
麻烦的事情,就像是葫芦娃,来了一个,还有一个,解决一双,还有其他。
火炮才刚刚运走没有多久,棘手的事情就再次来临。
司马懿接连在飞狐堡鬼哭隘战败,不得不退守太谷关。
这可以算是曹军取得的重大战果,也算是重新在嵩山战线上获得了部分主动权,但大汉山东整体体制麻木僵化的问题,不仅仅体现是在运输环节……
夏天闷热的风掠过嵩山余脉,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不易察觉的衰败味道,吹进了曹军连绵的营寨。
飞狐堡的胜利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阴云却已沉重地压在曹军的头顶。
雨水浸泡过的土地尚未干透,营帐之间泥泞不堪。
自飞狐堡撤回的士兵,许多人的衣甲缝隙里还残留着泥浆,疲惫不堪地倚靠在简陋的营棚下。
没人管这些,也没有人去在意。
毕竟对于大汉山东来说,普通的兵卒百姓,就是个数字而已。
最初几日只是零星的几声咳嗽,混杂在伤兵的呻吟中并不起眼。
然而,不过旬日,咳嗽声便如同蔓延的野草,此起彼伏地在各个营区响起,声音变得粗粝、沉闷,带着撕裂胸腔般的痛苦。
低烧、寒战、四肢酸痛的症状开始在士兵间悄然扩散。
出了问题,先瞒着。
等小问题变成了大问题,实在瞒不住了,才开始走流程……
于是,到了此时此刻,一切都棘手了起来。
医师们焦头烂额。
有限的草药储备在急剧消耗,煎煮的药味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秽气,在营地上空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医师很努力,但他们能做的有限。他们既没有办法去号令军候曲长,更不可能将有效的办法强制让兵卒执行。
山东之地总是不缺乏对于他人行为指指点点的人,但是一旦轮到他们自己去做,便是立刻闭嘴当做自己很忙,没空没听见,也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然后忘不了补充一句,别整天指责他人,指责他人先想想自己,若某要真去做,肯定比某某某要更好。
所以,对于医师指手画脚的人也不少,一会儿要求医师做这个,一会儿又表示医师没做好那个,等有医师表示是伤寒瘟疫,要隔离,要立刻按照瘟疫的办法来进行救治的时候,便是立刻闭上嘴,塞住了耳朵。
同时还将第一个提出『瘟疫』二字的医师收监了。
别问为什么,问了就是寻畔滋事。
然后,伤寒病症就开始蔓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