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我在竹篾的窸窣声里睁开眼。窗外的老槐树影在窗纸上晃,像谁用墨笔在宣纸上扫了几笔。穿好衣服推开门,就见小雅蹲在院里的石磨旁,手里攥着根竹篾条,正对着月光发呆——她脚边的竹环堆又高了些,其中有个歪歪扭扭的,竹篾间还别着片野菊,大概是昨晚编到半夜,随手从院角掐来的。
“又熬夜了?”我走过去,踢了踢她脚边的竹屑堆。
小雅吓得手一抖,竹篾“啪”地弹在磨盘上,红着脸抬头:“陈默哥早!我就想试试编个六角形的筐,总在第五个角卡住……”她举起那只半成品,六个角歪得像被踩过的海星,“你看这鬼样子,还不如昨天的竹环周正。”
我捡起竹筐掂了掂,竹篾的切口处泛着新绿,带着露水的潮气:“比昨天紧了三成,竹篾没再崩裂,这就是进益。”说着从她手里抽过竹篾,“六角形得先定中心点,你看——”拇指按住篾条交叉的位置,食指勾着外层的篾,“像给花儿打花心似的,先把根扎稳了,再往外扩。”
竹篾在指尖转了个圈,突然“啪”地弹开,在我手背上抽出道红痕。小雅“呀”地跳起来,从兜里掏出手帕要给我擦:“都怪我没泡透竹篾!这根太倔了!”
“没事。”我把竹篾重新捏紧,“老竹子就这样,皮实得很,得顺着它的纹路揉。”正说着,院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三短两长,是三叔的暗号。
开门一看,三叔裹着件旧军大衣,怀里抱着个铁皮箱,眉毛上还挂着霜:“快看看我带啥回来了!”他把箱子往石桌上一放,“咔嚓”打开锁,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铜制工具——刻刀、锥子、磨石,柄上都包着防滑的麻绳,铜锈里透着温润的光。“这是前儿在废品站淘的,民国时期的篾匠工具,比咱现在用的锋利三成,还不伤竹篾的筋。”
小雅的眼睛立刻亮了,伸手要去碰那把月牙形的刻刀,却被三叔轻轻打了下手背:“慢着,这刀快得能削头发,得先练磨刀法。”他拿起块磨石,往上面浇了点井水,“看好了,刀背要贴石面,像给姑娘梳头似的,轻着点,顺着劲儿走……”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牛雅溪的声音,脆得像带了晨露:“陈默哥!快看我绣成啥了!”她抱着个木匣子冲进院,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蔷薇,大概是从后山摘的。匣子打开,里面是块半米见方的布,绣着片金灿灿的稻田,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田埂上蹲着个戴草帽的老人,手里拄着木锨,裤脚沾着泥——竟是上周李奶奶在晒谷场翻场的模样。
“这针脚!”三叔凑过去,眼镜都快贴到布面上,“用的是‘盘金绣’吧?稻穗的金边勾得比真的还亮,连老人手上的老茧都绣出来了,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
牛雅溪的脸腾地红了,把布往我怀里塞:“昨晚绣到后半夜,眼睛都花了……陈默哥你收着,以后装竹篾的匣子,垫这个正好。”布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混着艾草的清香,像揣了团暖乎乎的小太阳。
正说着,王科长带着两个年轻人走进院,身后跟着扛摄像机的记者——正是昨天来的那拨。穿西装的摄像师刚架好机器,镜头就被石磨旁的景象勾住了:三叔握着小雅的手教磨刀,铜刀在磨石上蹭出细碎的火花;牛雅溪的绣架支在老槐树下,晨光透过叶隙落在她的银针上,亮得像星星;就连我爸刚劈好的竹篾,也在晨光里泛着青白色的光,整院的物件都透着股活气。
“这才是真正的‘烟火气’啊。”女记者举着话筒,声音都软了,“上次在博物馆看的竹编花篮,再精致也像少了点啥,现在才算明白,缺的是这手里的温度。”她把话筒递到三叔嘴边,“陈师傅,听说您要带徒弟了?”
三叔把刻刀递给小雅,擦了擦手上的铜屑:“谈不上徒弟,就是搭个伴儿琢磨手艺。你看这丫头,”他拍了拍小雅的后背,“前天被竹篾扎破了手,裹着创可贴还蹲在院里编到半夜,这股子劲,比我年轻时候还犟。”
小雅的脸更红了,手里的刻刀在竹篾上划下第一道痕,歪歪扭扭的,却把竹篾的纤维都顺得服服帖帖。记者的镜头立刻跟过去,连声道:“这第一刀有讲究吧?是不是跟盖房子打地基一个道理?”
“可不是嘛。”我爸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捆新砍的紫竹,“编筐先编底,做人先打底。第一刀歪了不怕,慢慢找着劲儿就正了。”他把紫竹往石桌上一放,竹节处的露水“啪嗒”滴在磨石上,“就像咱村的日子,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靠着这手艺能换钱,不都是一刀一刀磨出来的?”
正说着,院外突然涌进一群孩子,是福利院的丫丫他们,手里都捧着个小布包。丫丫举着包冲到牛雅溪面前,踮着脚把包往她怀里塞:“雅溪姐!这是我们捡的野栗子,给你绣栗子用!”布包里的栗子还带着刺壳,扎得牛雅溪“哎哟”一声,却笑得眉眼弯弯。
孩子们的喧闹惊动了街坊,张婶挎着篮子来送新蒸的槐花糕,李奶奶端着碗腌蒜路过,王大爷扛着他新做的竹梯子来看热闹……不大的院子瞬间挤满了人,竹篾的清香混着槐花糕的甜,在晨光里漫开。三叔举着相机跑前跑后,镜头里:小雅的刻刀在竹篾上划出第一道顺溜的弧线,牛雅溪的银针穿透布面,稻穗的金边在阳光下闪,我爸正给孩子们演示如何把紫竹劈成三股均等的篾条,竹刀起落间,青竹簌簌落着细屑。
女记者举着话筒,声音里带着笑:“陈默先生,您觉得这手艺能传下去吗?”
我望着满院的热闹,忽然想起昨晚三叔塞给我的照片——照片里,牛雅溪低头绣着稻穗,我爸蹲在她旁边编竹篮,小雅趴在石桌上记笔记,三个人的头顶都罩着圈金闪闪的阳光。此刻的场景,竟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多了满地的孩子、喧闹的人声,还有空气中飘着的槐花糕香。
“您看,”我指着小雅手里渐渐成形的六角筐,竹篾在她手里慢慢服帖,“它已经在传了。”
三叔的相机“咔嚓”响了一声,把这幕拍了下来。晨光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光,像被镀了层金。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锁在玻璃柜里,而是让竹篾在年轻人手里弯出弧度,让丝线在绣绷上开出花,让日子在叮叮当当的声响里,活得热气腾腾。
日头渐渐升高,孩子们围着竹篾堆做游戏,三叔的相机还在“咔嚓”响,牛雅溪的绣架旁多了几个凑来看热闹的妇女,连李奶奶都拿起根竹篾,教丫丫怎么打第一个结。我爸坐在石磨上,手里的紫竹篾已经劈出了细如发丝的缕,在晨光里轻轻晃,像串透明的玉。
小雅举着刚编好的六角筐跑过来,筐口还歪着,却透着股倔劲儿:“陈默哥你看!成了!”筐里放着她昨晚别进去的野菊,黄灿灿的,在青竹间格外亮眼。
我接过筐,掂量着,沉甸甸的,带着竹篾的潮气和野菊的香。抬头时,正撞见牛雅溪的目光,她手里的银针刚穿过布面,稻穗的金边在阳光下闪了闪,像在说:日子还长着呢,咱慢慢编,慢慢绣。
院外的槐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像是在应和。是啊,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把这手艺,把这热乎劲儿,一针一线、一篾一条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