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崖的晨雾还没散尽时,焰生已经将双生树的种子装进了贴身的皮囊。种子被火鸟尾羽的绒毛裹着,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淡淡的暖意,像揣着颗不会熄灭的星火。
“真的不要我陪你去?”焰心帮他理了理披风的系带,指尖划过他眉心的火苗痣——这颗痣比幼时更亮了,能在夜里透出微光,“听说西陆的‘无妄海’会吞噬记忆,连记忆果实都存不住声音。”
焰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比焰心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却还像小时候那样,说话时总带着点执拗的认真:“阿姐,正是因为危险,才该去看看。双生树的种子要在不同的土地上扎根,光靠风息崖的水土是不够的。”
石砚的儿子石杵扛着个铜制的罗盘走来,罗盘盘面刻着双生树的纹路,指针正围着中心的焰心草图案打转。“这是阿爸新锻的‘忆向针’,指着有记忆波动的地方,比风芽的鸟鸣靠谱。”他把罗盘塞进焰生手里,又递过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是‘醒石’,无妄海的雾再浓,捏碎一块就能想起自己是谁。”
风芽的女儿风絮吹着柳笛跑来,笛声里混着清晰的指引——那是西陆的候鸟迁徙时的鸣叫。“阿爹说,跟着这调子走,不会迷路。”她把支竹制的短笛塞给焰生,“遇到想记下来的声音,对着笛子吹一下,就能存进竹管里,回来阿姐就能织进记忆果实了。”
木禾的孙女木槿捧着个陶盆,里面栽着株刚发芽的双生树苗。“这是用你小时候掉的乳牙养的,”她红着脸把陶盆递过去,“阿婆说,带着它,就像带着风息崖的根。”
焰生接过陶盆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木槿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木槿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像熟透的焰心果。
火鸟突然从天际掠过,丢下片金红色的羽毛。焰生伸手接住,羽毛立刻化作枚小巧的羽哨。焰心认得这哨音——是当年烬羽召唤同伴的信号,如今传给了焰生。
“该走了。”焰心后退半步,看着他把羽哨系在颈间,“记住,遇到解不开的结,就吹三声哨。不管多远,我都会让风把记忆果实送过去。”
焰生点头,转身踏上停在岸边的木船。船身是用忆桥的老藤捆扎的,帆面缝着无数片记忆果实的干壳,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木槿突然追上来,把个布包塞进他怀里:“这是……阿婆说西陆的水土偏寒,焰心草种子磨的粉,泡水喝能暖身子。”
焰生捏了捏布包,触感细腻,像握着团揉碎的阳光。他对着木槿笑了笑,这笑容让木槿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石台上吮吸火鸟乳汁的婴儿,只是如今眉眼间多了坚毅的棱角。
船开时,风絮的柳笛吹出送别的调子,石杵站在岸边挥手,木槿却蹲下身,假装整理鞋带,眼泪滴在泥土里,竟催开了一株小小的焰心草。
焰心望着船影消失在雾中,手里攥着片刚摘下的记忆果实。果实里已经存进了焰生的声音——刚才他弯腰系鞋带时,她偷偷用竹笛录下的:“阿姐,等我回来,给双生树添新故事。”无妄海的雾果然像传说中那样浓,浓得能拧出水分。焰生的船在雾里漂了三天,罗盘的指针忽左忽右,竹笛里存的鸟鸣全变成了模糊的嗡鸣,连陶盆里的双生树苗都蔫蔫的,叶子卷成了小筒。
“醒石。”他捏碎块醒石,冰凉的粉末在掌心化开,瞬间想起木槿塞布包时的眼神,想起石杵捶着胸脯说“出事我阿爸饶不了你”,想起风絮吹笛时飘起的刘海——这些清晰的画面像锚,让他在白茫茫的雾里稳住了心神。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焰生握紧羽哨,俯身往水里看——雾中浮出个女子的身影,她的长发像水草般散开,皮肤白得透明,正用脚轻轻蹬着船底,眼睛里没有瞳仁,却能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你是谁?”焰生的手按在腰间的忆向针上,罗盘的指针此刻正疯狂打转。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张开嘴,发出一阵奇异的哼唱。那声音不像人类的语言,却带着种熟悉的韵律——像焰心小时候哄他睡觉时哼的调子,只是更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会唱风息崖的歌?”焰生惊讶地拿出竹笛,“能再唱一遍吗?我想记下来。”
女子歪了歪头,哼唱声渐渐清晰。焰生赶紧对着竹笛吹奏,笛身立刻泛起淡淡的绿光,将歌声存了进去。他正想道谢,女子却突然沉入水中,水面只留下朵白色的花,花瓣薄得像记忆果实的壳。
他捡起那朵花时,忆向针突然指向西方,指针稳定得像被钉住了似的。“原来你是在指路。”焰生把花插进陶盆的土里,蔫蔫的树苗竟立刻舒展开叶子,还冒出个小小的花苞。
顺着指针的方向航行了半天,雾渐渐淡了,前方出现片黑色的礁石群,礁石上站满了海鸟。这些鸟的羽毛是灰黑色的,却长着金色的喙,正用喙啄着礁石上的贝类,每啄一下,就有个模糊的声音飘出来——像是人类的叹息,又像是笑声。
“是‘忆贝’。”焰生想起焰心给他的《山海异闻录》里写的,“能把听到的声音存进壳里,却记不住是谁说的。”
他刚想靠近,海鸟们突然集体飞起,翅膀拍打出的风卷着无数贝壳碎片,碎片在空中化作一个个透明的人影——有哭着要糖的孩子,有吵架的夫妻,有临死前说“对不起”的老人。这些人影碰到船帆就消散了,却在帆面的记忆果实壳上留下淡淡的印记。
“是被无妄海吞噬的记忆。”焰生拿出竹笛,对着人影吹奏。笛身的绿光越来越亮,那些消散的人影竟在笛声里凝聚成清晰的声音,顺着笛管流进去。
当最后一个人影消散时,雾彻底散了,露出片金色的沙滩。沙滩上站着个穿粗布麻衣的少年,正用树枝在沙上写着什么,写了又划掉,划掉又重写,指尖的血珠滴在沙上,开出小小的血花。
“你在写什么?”焰生把船泊在岸边,踩着温热的沙子走过去。
少年抬起头,眼睛通红,手里的树枝“啪”地断成两截。“写家书,”他声音沙哑,“可我忘了爹娘的名字,连家在哪个方向都记不清了。”
焰生突然想起石杵给的醒石,赶紧递过去一块:“捏碎它,试试能不能想起来。”
少年捏碎醒石的瞬间,突然抱着头蹲下身,痛苦地哼唧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泪混着沙子往下掉:“我想起来了!我叫阿渔,家在东浦村,爹娘是晒盐的……”他抓起树枝,在沙上飞快地写着,字迹潦草却有力,“谢谢你,不然我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变成沙滩上的‘忘魂人’。”
焰生看着他写满字的沙滩,突然掏出竹笛,对着那些字吹奏。笛声里,阿渔的声音、海浪的声音、远处海鸟的叫声,都被稳稳地存进了竹管。“这个给你,”他把支备用的短笛递给阿渔,“想记什么,就对着笛子吹一下,等哪天想不起来了,听听就知道了。”
阿渔接过笛子时,沙滩上的字迹突然开始发光,化作无数光点,飘向焰生的陶盆。双生树苗的花苞“啪”地绽开,花瓣是半透明的,像浸在水里的记忆果实。离开无妄海,焰生沿着忆向针的指引进入西陆的“碎忆林”。这里的树木都是半透明的,树干里嵌着无数片记忆果实的切片,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小心点,”一个穿树皮衣的少女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手里的藤弓对准焰生的胸口,“这里的树会偷记忆,上个月有个商人路过,现在还对着棵树喊‘阿娘’呢。”
焰生举起双手,指了指陶盆里的双生树:“我是来种这个的,它能让树里的记忆安稳些。”
少女的弓慢慢放下,眼睛盯着他眉心的火苗痣:“你是火鸟的后人?我阿婆说,只有火鸟的血脉能镇住碎忆林的‘窃忆藤’。”她指着缠在树干上的紫色藤蔓,藤蔓上结着颗颗紫黑色的果实,“那些果子会把偷来的记忆凝成汁,卖给想知道别人秘密的人。”
少女叫影芽,是碎忆林的守林人。她带着焰生来到林深处的祭坛,祭坛中央立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刻满了被藤蔓侵蚀的名字。“这些都是被窃忆藤吸走所有记忆的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最后变成石碑上的名字。”影芽的声音低下去,“我阿姐就是这样……她想知道邻村少年喜不喜欢她,就买了颗窃忆果,结果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焰生看着石碑上“影苗”两个字,突然掏出羽哨吹了三声。哨音穿过树林时,所有的窃忆藤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紫黑色的果实纷纷掉落,摔在地上化作黑烟。
“这是……”影芽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净化的信号。”焰生将双生树的种子埋进祭坛的泥土里,“双生树的根会缠住窃忆藤,让它们只能吸收影果的能量,再也偷不了记忆。”
种子入土的瞬间,石碑上的名字开始发光,影苗的名字最先亮起,化作个穿绿裙的少女虚影,对着影芽笑了笑,然后渐渐消散。影芽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笑着说:“她刚才说,那年送我的花,她还记得。”
在碎忆林待了七天,焰生跟着影芽认识了很多“守忆人”——他们靠记录碎忆林的声音为生,把树里的记忆编成歌谣,唱给路过的旅人听,以防他们被窃忆藤偷了记忆。影芽教他用藤蔓编能装记忆的香囊,他则教影芽吹羽哨,让窃忆藤不敢靠近。
离开前,影芽把个装满歌谣的香囊挂在他的披风上:“这里面有阿姐最喜欢的调子,你带去更远的地方,说不定她的声音能帮到你。”
焰生的竹笛里已经存了很多声音:无妄海女子的哼唱、阿渔写家书的沙沙声、碎忆林里的歌谣……他对着陶盆里的双生树说:“等你长成大树,这些声音就能变成养分了。”
树苗晃了晃叶子,像是在点头。半年后,风息崖的记忆果园里,焰心正坐在双生树下,把竹管里的声音织进新结的果实里。这些果实比普通的记忆果实更饱满,表面泛着西陆的风沙色、无妄海的雾白色、碎忆林的藤绿色。
“阿姐,焰生哥从北漠寄来竹管了!”风絮举着根刻满花纹的竹管跑来,笛声里混着驼铃和风沙的呼啸。
焰心接过竹管,对着阳光轻轻一吹,里面立刻传出焰生的声音,还带着点喘:“阿姐,北漠的‘蚀影’不是黑色的,是透明的,像晒干的影子。它们怕驼队的铃铛声,我教牧民们用焰心草编铃铛,现在连小孩子都能赶着蚀影跑……”
声音里突然插进个清脆的女声:“焰生说的不对,明明是我先发现蚀影怕铃铛的!”
焰心笑着摇摇头,继续编织记忆果实。果实里,焰生的身影正和个穿羊皮袄的姑娘一起,给驼队的铃铛系上焰心草——那姑娘眉眼明亮,像极了当年的木槿。
石杵扛着新锻的罗盘走来,罗盘的指针正指向南方。“阿姐,忆向针说焰生快到南沼了,那里的‘幻音蝶’能模仿人的声音,好多旅人都被自己的执念骗得留在沼泽里。”
“他会有办法的。”焰心抚摸着双生树的树干,这棵树比焰生出发时高了不少,枝叶间挂着无数个竹管,每个竹管里都藏着段远方的故事。
木槿提着个竹篮走来,里面是刚采摘的焰心果。“阿姐,这是用焰生哥寄回的无妄海花粉酿的果酱,你尝尝。”她把一勺果酱喂到焰心嘴边,眼神却瞟向双生树——树顶上,新结了个最大的记忆果实,里面隐约能看到焰生和木槿在沙滩上的影子。
焰心咽下果酱,突然对着竹管吹了口气,把木槿脸红的模样存了进去。她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焰生收到竹管时,一定会笑着把这段记忆织进南沼的双生树苗里。
火鸟从天边落下,停在双生树的枝头,金红色的羽毛在夕阳里闪闪发亮。它歪头看着那些饱满的记忆果实,突然啼鸣一声——这声啼鸣里,混着焰生的哨音、无妄海的哼唱、碎忆林的歌谣,还有风息崖的柳笛。
焰心知道,这是在告诉她:旅程还在继续,故事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