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车厢内的空气比来时更加凝固、沉重。
珂尔薇双手紧紧交握,搁在膝上。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车厢的寒冷,还是内心激荡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尼古拉似乎就在等这个问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变得严肃而:“我让你看这些,并非为了炫耀或恐吓。而是想让你明白现状。并不是我不想释放这些人,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扣押他们对我个人毫无益处。”
“但是,如今希斯顿帝国几十万大军陈兵边境,肆意袭扰,战争一触即发。一旦全面开战,那将是一场席卷整个边境的血雨腥风,无数士兵和平民会死去,生灵涂炭。这些被抓的希斯顿人,是目前我们手中唯一能让南边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不敢轻举妄动的人质。”
“人质?”
珂尔薇想到监狱里那些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无辜者,愤怒再次压过了悲伤。
“两国之间的政治矛盾,何必要为难这些无辜的普通人?他们有什么罪?!”
“殿下,您心地善良,我理解您的愤怒。”
尼古拉的语气依旧平静。
“我带您来看这些,自然……也是想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珂尔薇冷笑,眼神充满怀疑。“你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很简单。”
尼古拉开始清晰地阐述他的逻辑链条。
“我扣押这些人质,是为了让希斯顿不敢大规模进攻。而他们之所以敢如此逼迫,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边境兵力空虚,叶塞尼亚目前没有可以立即调动的援军。唯一可用的,只有还在与我们谈判的四大家族那五十万联军。但谈判陷入僵局,他们不愿出兵。”
他看向珂尔薇:“只要我们能想办法,让四大家族心甘情愿地将这五十万大军调往南方边境,让边境双方军队数量达到对等,形成稳固的军事对峙。那么,这些人质的‘战略价值’就会大大降低,边境危机也将缓解。到那时……”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珂尔薇的反应,然后缓缓说道:
“这些人质自然就没有继续扣押的必要了。我甚至可以亲自派人,将这些人质全部送回国。其中包括黛莉安公主,以及……洛林亲王。”
提到“洛林亲王”时,珂尔薇冰蓝色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质疑道:“那你们就和四大家族好好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亲爱的小娜塔莎。”
尼古拉的声音变得低沉。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能一劳永逸地让四大家族归顺,并且能立即解决这场两国纷争和叶塞尼亚的危机。”
“什么办法?”
尼古拉脸上露出了那种计划通的笑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联姻。”
此话一说,珂尔薇瞬间就明白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沙皇康斯坦丁·伊戈尔唯一的女儿,娜塔莎公主。
她就是那个联姻的“唯一人选”。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抗拒感瞬间淹没了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是洛林的身影——那个曾经在希斯顿阳光下,牵着她的手,在香辛草集市的人流中漫步、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少年。
“我!拒!绝!”
她一字一顿,声音冰冷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尼古拉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脸上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我知道。殿下,您早就心有所属了,不是吗?”
他轻笑着说道:
“您真正喜欢的人,是那位‘恶魔之子’洛林·威廉吧?哈哈哈,不用惊讶,您这段时间精心照顾着那位希斯顿亲王,和他相处时的眼神,那种专注和温柔,早就已经暴露了您的心意。”
珂尔薇咬紧嘴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更加冰冷的眼神瞪着尼古拉。
尼古拉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殿下。但您觉得……洛林亲王现在的状态,怎么样?”
“你……!” 珂尔薇眼中燃起怒火。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残废了。” 尼古拉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还不是因为你!” 珂尔薇终于压抑不住,声音尖锐起来,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们发动的政变和追杀!洛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才是罪魁祸首!”
“别激动,别激动,殿下。”
尼古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我们暂且不谈原因。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您这段时间想尽办法,调配药剂,日以继夜地救治他……觉得有效果吗?恐怕……是收效甚微,甚至毫无起色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珂尔薇内心最深的无力感,让她无法反驳。
尼古拉趁势继续说道:“我们叶塞尼亚帝国在机甲研究的某些方面或许不弱,但对于机甲驾驶造成的深层神经损伤的治疗和康复……实话实说,恐怕远不如深耕此道多年的希斯顿帝国。”
“我相信,希斯顿帝国肯定有更先进、更专业的医疗技术,来应对这种因过度驱动机甲神经链接导致的后遗症。或许……想要真正治好洛林,唯一的希望,就是送他回希斯顿,接受他们最顶尖的治疗。”
这番话,其实珂尔薇自己也隐约想过。
希斯顿帝国拥有更完整的机甲驾驶员医疗体系和更深入的研究,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不是一直被扣押在叶塞尼亚,洛林或许早就能回国接受系统治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绝望中一天天拖着,伤势可能还在暗中恶化。
尼古拉观察着她眼中闪烁的动摇和痛苦,抛出了最终的“交易”。
“但是,想要将他安全送回国,必须先解决边境的军事对峙和四大家族的军队调动问题。所以,只要您答应联姻,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他的继续说着,声音充满了蛊惑:
“不仅监狱里所有无辜的希斯顿人都可以被释放,黛莉安公主可以获得自由……更重要的是,洛林·威廉亲王,也可以被立刻礼送回国,接受最好的救治,重新站起来,回到他原有的、光明的未来中去。”
珂尔薇沉默了。
巨大的内心挣扎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洛林在她的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她愿意为了洛林去做一切。可是现在看着洛林无力的躺在床上,每分每秒都让她心碎。
尼古拉心中暗笑。
只要她不立刻激烈反驳,就说明她动摇了。
他太清楚如何拿捏像珂尔薇这样善良、重情、又涉世未深的女孩了。
利用她在乎的人,利用她的责任感,利用她的内疚和爱。
他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继续用语言施压:
“殿下,您再好好想想吧。洛林……他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优秀的男孩子啊。他本该有一个光明无限的前途。虽然是在和我的战斗中受的伤,但即便是作为对手,我也觉得,他不应该就此折戟沉沙,在病榻上度过余生。”
他放慢语速,每一句都敲打在珂尔薇最敏感的心弦上:
“我听说……他的母亲还在希斯顿首都殷切盼望着他吧?他应该还有其他家人、亲人、朋友在等待他回去吧?我还听说,他年纪轻轻就统领着一个军团,是无数士兵和将领们信赖的领袖。他身上的责任……应该不小吧?”
尼古拉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惋惜:
“如果让他一直这么瘫痪下去,无法履行他的责任,无法回到那些忠诚的部下身边,无法继续他辉煌的人生……啧啧啧,那真是太可惜了,太令人痛心了。而这一切,或许……只需要您点一下头,就能改变。”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珂尔薇终于承受不住,她猛地抬起双手,紧紧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从指缝间溢出,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坚固的冰壳终于碎裂,露出了里面那个柔软、痛苦、不知所措的少女灵魂。
尼古拉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无声哭泣的珂尔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计划即将得逞的冰冷光芒。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珂尔薇捂住脸颊的手指,也模糊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她的脑海中,此刻只剩下洛林的身影。
那个曾经骄傲不羁、意气风发,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少年。
他金发飞,眼眸含笑,牵着她走过希斯顿喧闹的集市,在夕阳下对她讲讲述自己驾驶机甲的战斗历程,在危机时刻总是将她护在身后……
可如今,他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那双曾经炽热如血的眼眸里,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屈辱与不甘的灰烬。
她是如此深爱着他。
这份爱,早已融入骨髓,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记得,自己和洛林、小夜莺在三人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为了能让受伤虚弱的洛林买到药,她可以不顾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洗一整夜的碗碟和衣服,就为了赚取那几个卢布。
她记得,好不容易排队领到的粥,却因为没有碗,只好用手接住,滚烫的陶碗灼伤了她的指尖,疼得钻心,她却一声不吭,只为了能让洛林喝上一口热粥。
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只要能换他平安喜乐,她甘之如饴。
可是现在,看着洛林如同人偶般躺在那里,承受着身体与尊严的双重折磨,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
她的医术,她的草药,她所有的努力,在那种深度的神经损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们被囚禁在冬宫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与世隔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留在这里,洛林的康复希望渺茫,甚至可能在日复一日的瘫痪中彻底消磨掉意志。
而只要他能回到希斯顿,回到那片拥有更先进医疗技术的土地,回到他的亲人、朋友和专业的医疗团队身边……或许,奇迹真的会发生。
只要……只要自己再牺牲一点。
只要,牺牲她的自由,牺牲她对未来的憧憬,牺牲她内心那份早已萌芽的稚嫩爱恋。
为了洛林能重新站起来,能再次绽放笑容,能继续他未竟的人生和背负的责任……
为了监狱里那些无辜受难的人,为了黛莉安公主……
甚至,或许,为了边境上可能免于战火涂炭的无数生灵……
她爱洛林,爱到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包括……牺牲自己陪伴在他身边的可能,牺牲自己获得幸福的权利。
泪水渐渐止住,她缓缓放下捂住脸的手,抬起被泪水洗涤得更加清澈、却也更加决绝的冰蓝色眼眸。
她没有看尼古拉,只是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答应你。”
尼古拉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骤然松弛。
他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没有让那份得意过于明显,但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然而,珂尔薇紧接着转过了头,用那双仿佛凝结了北地所有寒冰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你要遵守你的承诺。送洛林,和所有无辜的希斯顿人,安全回国。一个都不能少。”
尼古拉立刻收敛了神色,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右手郑重地搭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严的语气发誓:
“我,尼古拉·伊戈尔,以伊戈尔皇室之名,以叶塞尼亚帝国摄政之职起誓:只要联姻达成,四大家族联军顺利调往边境稳定局势,我必将亲自安排,确保洛林·威廉亲王、黛莉安公主,以及所有被证实无辜的希斯顿被扣押人员,安全、体面地返回希斯顿帝国。如违此誓,让我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珂尔薇静静地听完他的誓言,没有再说什么。她重新转回头,望向窗外。
伏尔格勒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冰雪雕像,唯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内心尚未平息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