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护送着贾敏,一路无言地走出那片僻静的禅院。
两人之间的沉默,非但不显尴尬,反而沉淀出一种微妙的安宁。
刚绕出桃花林,便迎面撞上一个身影。
正是“匆匆赶来”的王夫人。
“哎呀,我的好妹妹!”
“你跑哪儿去了?可真是急死我了!”
王夫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满脸都是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后怕。
她的视线在贾敏身上飞快地刮过。
见她衣衫尚算齐整,只是脸色惨白。
心底深处,心里竟生出一股浓浓的可惜。
就差那么一点。
随即,她的目光越过贾敏,钉在了她身后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身上,怨毒与惊疑在她瞳孔深处一闪。
这人是谁?
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竟敢坏了她的好事!
“这位是……”王夫人摆出全然不知的姿态,疑惑地发问。
“这位是姑苏的林公子,方才若非他……”
贾敏话说到一半,对上王夫人那张写满“关切”的脸。
胃里忽然涌上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若非他什么?出什么事了?”
王夫人故作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扬高。
贾敏不想在这种地方,当着外人的面,撕破脸皮。
她垂下眼帘,声音冷淡。
“没什么,只是遇上了一个醉汉,胡吣了几句疯话罢了。”
林如海是何等剔透玲珑心肝,一听便知贾敏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以保全名节。
他极有分寸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自带一股书卷气的疏离。
“在下林如海,见过夫人。”
“事情已了,在下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他向贾敏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青衫磊落,毫不拖泥带水。
贾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林公子,不仅救了她,更护了她的名。
这份恩情,太重。
“妹妹,你当真没事?”
“可有伤到哪里?”
王夫人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扮演着无可挑剔的好嫂子。
贾敏破天荒地没有理会她,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二嫂,我累了,想回府歇着。”
王夫人被她这前所未有的冰冷态度噎得心口一窒。
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
“好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压抑。
贾敏一言不发,只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王夫人几次三番想开口试探,话到嘴边,又被贾敏那拒人千里的侧脸给堵了回去。
她心中又气又急,不知那个姓林的到底搅了多少局,贾敏又知道了多少。
但没关系。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王牌——那个从贾敏房里偷出来的,绣着幽兰的香囊。
只要有这个东西在,她就不怕贾敏能翻出天去。
一回到荣国府,贾敏径直接去了贾母的院子。
她一进门,便对着榻上小憩的贾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的儿,这是做什么!”
贾母被她这举动惊得坐起身,连忙让鸳鸯去扶。
贾敏却不肯起,眼圈一红,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她将今日在护国寺的遭遇,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出来。
从王夫人如何笑着将她引至偏僻禅房,到那浪荡子卫若兰如何扑上来,再到那两个婆子如何凭空消失,最后,是林如海如何出手相救……
贾母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
待听到“婆子消失不见”时。
这位在内宅风浪里浸染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岂有此理!”
贾母气得一掌拍在炕桌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
“好个黑心烂肝的毒妇!”
贾母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慌。
“我竟看走了眼,替政儿娶了个引狼入室的东西!”
她将瑟瑟发抖的贾敏揽进怀里,心疼得像被挖了一块肉。
她捧在手心里娇养的花,差一点,就被人踩进泥里!
但怒火过后,是更深的寒意与权衡。
王氏是贾政的嫡妻,背后是整个王家。
贾王两家联姻,盘根错节。
此事没有铁证,若贸然发难,王氏大可抵死不认,反咬一口。
届时,贾家沦为笑柄事小,敏儿名声被毁,才是万劫不复。
“我的儿,你受苦了。”
贾母老泪纵横。
“这事,你放心,母亲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贾敏抬起泪痕未干的脸,眼神却清醒得可怕。
“母亲,我们没有证据。”
“现在动她,只会让她反咬我一口,坐实了那些脏水。”
贾母看着跪在地上,一夜之间就褪去所有天真的小女儿,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锥心的酸楚。
经此一劫,她的敏儿,长大了。
“你说得对。”贾母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她不动王氏,不代表她会放过王氏。
当晚,贾母便亲自挑了两个眉眼出挑、身段窈窕的丫鬟,以“二爷房里人少,恐夫人劳累”为由,命人送去了贾政的院子。
这既是敲打,也是羞辱。
王夫人心里有鬼,面对婆母这“体恤”为名的诛心之举,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当晚,她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鬟,进了贾政的房中,一夜未出。
她气得咬碎了银牙,呕得满嘴血腥气,却只能咬牙收下,暗恨不已。
她没想到,看着绵软的小蹄子,看着单纯,竟也长了满身的刺。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不知从何处起,京中渐渐有了风声。
说荣国府的千金,在护国寺与男子私相授受,行为不检。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所向,不言而喻。
很快,北静王府便有了反应。
北静王妃寿辰将至,京中各家权贵府邸都陆续接到了请帖。
唯独荣国府的门前,冷冷清清。
这般刻意的怠慢与疏远,代表着什么意思,贾母自然心知肚明。
“岂有此理!”
贾母捏着早已准备好的礼单,气得浑身发抖。
北静王世子世无澈,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青年俊彦,两家也早有默契,只等世子从南疆凯旋。
如今,不过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北静王府便如此作践她的敏儿!
看着因流言而日渐沉默消瘦的女儿,贾母心如刀割。
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绝不能受这份委屈。
既然北静王府无情无义,那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气闷之下,一个清朗挺拔的身影,闯入了贾母的脑海。
“去,给我查查那位姑苏林公子,查仔细些。”
消息很快回来。
林如海,苏州人士,祖上四代列侯,家学渊源,是真正的清贵书香门第。
其人更是才学惊艳,此次春闱,直指三甲。
家世,人品,相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贾母看着手中的调查结果,越看,越满意。
皇家的人事,复杂难测。
北静王府的凉薄,也让她后怕。
敏儿经此一劫。
她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家世清白、安稳可靠,能真心疼惜她的良人。
眼下这个林如海,不仅人品才学无可挑剔,更对敏儿有救命之恩。
又知晓内情,断不会因外界流言而轻看她。
这简直是上天送到眼前来的佳婿人选!
贾母打定了主意,便寻了个机会,与贾敏在房里剪烛夜谈。
“敏儿,北静王府水太深,王妃更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们对你轻慢,是他们有眼无珠,配不上我的敏儿。”
贾母轻抚着女儿的秀发,话锋一转。
“祖母想把你,许给那位林公子,你意下如何?”
贾敏正在剪烛花的手微微一顿。
火光跳跃,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她想起了世无澈,那个如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但她更想起了近日的流言蜚语,想起了北静王府的冷漠,也想起了林如海那坚实可靠的背影……
一个是镜花水月的念想,一个是触手可及的安稳。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女了。
贾敏缓缓放下剪刀,抬起头,看向贾母。
眼中虽有水光,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清明与决断。
“女儿,但凭母亲做主!”
半月后,春闱放榜。
林如海,高中探花。
圣上亲赞其“才堪当世,貌比潘安”,一时风头无两。
紧接着,荣国府便请了官媒,正式向林家提亲。
林如海想起护国寺那个于绝境中持簪自卫、清冷坚韧的女子,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下了。
一桩震动京城的婚事,就此定下。
王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听到消息时,正端着一碗燕窝粥。
她手一松,“啪”的一声,上好的官窑瓷碗摔得粉碎。
她费尽心机,不仅没能将贾敏踩进泥里。
反而歪打正着,为她铺就了一段人人称羡的锦绣良缘!
她呕得几乎要吐出血来。
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抚摸着袖中那枚小小的香囊,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
来日方长。
就算你嫁了人,成了风光无限的探花夫人。
你这辈子的把柄,也依旧死死地攥在我的手里。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