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一别,满城风雨骤歇。
那些关于北静王世子,与荣国府小姐的风月揣测。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夜之间抹得干干净净。
世无澈自那日后,便向圣上请命,去了西山大营。
终日与兵戈为伍,金戈铁马,再不回头看京城那一片风月繁华。
王夫人的一番筹谋,再次落空。
她像一只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蝎。
满腹毒汁无处发泄,憋闷得五脏六腑都疼。
她想不通。
贾敏那个看似不通世事的丫头,怎么就突然长出了一身钢筋铁骨,油盐不进。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如海早已布下了一张保护网。
那日随贾敏去赴约的同时。
他将一封信,送到了都察院一位刚正闻名的御史手中。
信中,并未提及半句儿女私情。
只详尽地罗列了金陵王家,在江南一带,如何勾结盐商,侵吞税款,欺压良善的桩桩件件。
证据之详实,账目之清晰,触目惊心。
林如海身为新科探花,圣眷正浓。
他递上去的东西,自然分量十足。
那位御史如获至宝,连夜整理。
第二天早朝,一本就参了上去。
圣上震怒,当即下令彻查。
一时间,金陵王家,风声鹤唳。
王夫人的兄长王子腾,被急召回京。
整日奔走于各家门路,焦头烂额。
他哪里还有精力,去替自家妹子为后宅的阴私算计撑腰。
王夫人的靠山,就这么被林如海不动声色地,卸掉了一半。
而这一切,贾敏并不知晓。
她只是发现,二嫂近来安分了许多。
除了在准备嫁妆的事上,偶尔会不阴不阳地刺她几句,倒也没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她乐得清静。
每日里,不是跟着贾母学管家,便是静下心来,为自己绣嫁衣。
那件正红色的喜服,她绣得格外用心。
一针一线,都织进了对未来的期许。
她绣的不是龙凤呈祥,而是一对交颈的鸳鸯,在荷塘中嬉戏。
针脚到处,荷叶下的水波微动,似能听见那对鸳鸯的低语。
婚期,如约而至。
出嫁那日,荣国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贾敏端坐镜前,任由喜娘为她梳妆。
身上是她亲手绣制的嫁衣,头戴凤冠霞帔。
整个人,明艳得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贾母拉着她的手,眼圈通红。
千叮咛万嘱咐,几乎要将一辈子的心得都掏出来给她。
“到了林家,要孝顺公婆,要敬重夫君。”
“你是个好孩子,林家那孩子,也是个好的。”
“你们俩,定能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贾敏含泪点头。
吉时将至,她由兄长贾赦背着。
一步步走出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闺房。
院子里,站满了前来道贺的女眷。
王夫人也在其中。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宝红色褙子,脸上堆着笑。
嘴角的弧度却绷得死紧。
怎么看,怎么僵硬。
当贾敏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忽然上前一步。
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妹妹,这是二嫂为你备的一份添妆礼。”
“愿你与探花郎,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她笑得“亲切”又“真诚”。
贾敏看着那个锦盒,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扫过王夫人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心中一片清明。
黄鼠狼给鸡拜年。
“多谢二嫂。”
贾敏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清冷而平静。
“只是,这礼太重了。”
她没有说是什么礼,只说礼太重。
王夫人的笑,凝在脸上。
“不重,不重。”
“这是二嫂的一片心意。”
“既是心意,我心领了。”
贾敏依旧没有伸手接。
“只是母亲教导,出嫁之女,不应再私受娘家嫂嫂的重礼,免得落人口实,说我将娘家的东西,搬去婆家。”
“这份心意,便请二嫂代我,供在咱们贾家的祠堂里吧。”
“也算,是为我们夫妻二人,求一份先祖的庇佑。”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不要你这迟到的礼物,是我守规矩。
你若真为我好,就该支持我守规矩。
你的心意拿去供奉祖先,岂不比给我更好?
王夫人被她这番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捧着那个锦盒,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
周围的女眷们,都看出了些许门道。
一个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
王夫人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脸皮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终,还是贾母身边的赖嬷嬷上前来,笑着打圆场。
“二太太的心意,姑娘都领了。”
“吉时要紧,可不能耽误了。”
说着,便自然地将王夫人引到了一边。
贾敏不再停留,在兄长的背上,稳稳地,走出了荣国府的大门。
坐上花轿的那一刻,她掀起盖头的一角,回望了一眼。
那朱红的大门,烫金的匾额,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再见了。
这个给了她无限荣宠,也给了她无尽惊险的地方。
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将是另一番天地。
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林府。
林如海一身耀眼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来迎。
他翻身下马,走到轿前,轻轻踢了踢轿门。
轿帘掀开,他伸出手。
贾敏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温暖,干燥,有力。
稳稳地,将她牵出了轿子。
跨火盆,拜天地。
当司仪高喊“送入洞房”时。
林如海牵着贾敏,穿过满堂宾客的祝福。
走向他们的未来。
洞房里,红烛高烧,喜气盈盈。
林如海用喜秤,轻轻挑开了贾敏的盖头。
四目相对。
烛光下,她的脸,美得惊心动魄。
纵使心中早有准备,林如海的呼吸,还是停顿了一瞬。
贾敏被他看得有些羞赧,微微垂下眼帘。
心中却因那场未散的风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林如海看出了她的局促,并未急着行合卺之礼。
他转身从一旁的书案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檀木匣子。
他将匣子递到贾敏面前。
贾敏心中一顿,迟疑地打开。
里面没有珠翠金玉,只有一卷书。
是新刻印的,《离骚》。
她不解地抬起头,望向他。
林如海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将书卷翻到了扉页。
在那一页上,用极清隽的小楷,写着一句话。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贾敏看着那行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这是《离骚》中的句子。
意思是,你既然用蕙草织成佩带赠与我,又不断地采来茝草增添芬芳。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昔日满城的流言蜚语。
他没有问,没有说。
却在新婚之夜,用这样一种方式,郑重地告诉她——他信她。
他信她如蕙草,如茝草,芬芳美好,绝非污浊。
一种被全然珍视、被深深理解的暖流,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抚摸着那行字,指尖微颤,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坚定。
这个男人,他懂她。
“敏儿,”
林如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打破了沉默。
“我今日将此书赠你,是想让你知道。”
“你的品性,我深信不疑。”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目光里满是怜惜与郑重。
“外界的风雨,由我来挡。”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笑意。
“人之常情,谁没有一段年少心事?”
“我欢喜的,是今日坐在这里,愿意与我共度一生的你。”
“而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圣人。”
他轻轻一笑。
笑容里,带着读书人运筹帷幄的自信与傲气。
“至于那些想害你的人,想看你笑话的人……”
“他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妻,是林家妇。”
林如海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有我林如海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再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贾敏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清澈坦荡的深海,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将他们的身影,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两行清泪,终于无声滑落。
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她知道,她嫁对了人。
窗外,夜色正浓。
而这洞房里的红烛,却将一直燃烧,直至天明。
她的新生,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