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御花园的雪下得特别厚,四五岁的林星竹公主裹着狐裘,看阶下跪着的小丫头。那丫头只比她小两岁,瘦得像根风里的芦苇,头埋进雪里,肩头簌簌发抖。
“起来吧,鹦鹉。”林星竹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自己尚未察觉的怜悯。这是昨天新进宫的“丫鬟”,据说是大内第一高手赵公公的远亲。她伸出手,拉起了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
人前,鹦鹉是影子,是规矩。林星竹端坐抚琴,她便垂首侍立;林星竹诵诗习字,鹦鹉便研墨添香。繁文缛节像一层冰壳,隔开了身份云泥。
可若是人后,便又是一番光景,就看繁星公主攥着半块桂花糖,蹲在御花园假山洞前朝里望:“鹦鹉,你再不出来,糖渣子都要被蚂蚁搬走啦!”
石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灰布衫上沾着草叶的小丫鬟蹭着鼻尖爬出来,发间还别着朵偷摘的芍药:“公主骗人,明明藏在袖口——”话没说完就被塞了满嘴甜香,两人笑闹着滚进青石板路,发带缠在一处像两尾交缠的红鲤。
“今日学了新剑招!”林星竹跳上太湖石,抽出玉柄短剑挽了个剑花,剑尖却不慎划破阿雾的袖口。小丫鬟非但没哭,反而从腰带里摸出根木簪:“赵公公教我戳穴位!你看这招‘仙人指路’——”
皇宫内院人心莫测,两个女孩却此次帮助彼此护持,不知不觉已过三年。
直到那年暮秋,皇帝一纸诏书送林星竹去濯阳山学艺。马车驶出宫门时,鹦鹉扒着宫墙砖瓦哭到指尖渗血,赵公公佝偻着背递来块帕子:“想学功夫么?能保护自己,保护公主,保护这个国家的那种。”
她攥紧帕子频频点头,没看见老太监袖中藏着的暗卫手札,至此她的名字也写在了上面。
夜里,在那废弃的冷宫里,赵公公的眼睛像两点鬼火:“丫头,想活命,就得比刀子快,比蛇毒!记住,杀!杀尽所有蛀空这江山的蛀虫!这是你的命!”
十年光阴弹指。林星竹出落得倾国倾城,一手剑法也早已出神入化。可那道“绝活不过三十”的谶言,仍刺在耳。当圣旨赐婚,要将她许配给平南王世子江云濯时,她枯坐在妆台前,铜镜里的人影无比决绝。
“我不嫁。”她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何必误人终身,又困我残生?”
烛火摇曳,映着赵公公沟壑纵横的脸。他幽灵般滑到林星竹身侧,嘶哑低语:“公主若实在不愿…老奴倒有个法子。鹦鹉那丫头…与您年龄相仿。这些年,老奴也…‘雕琢’过她。红盖头一遮,洞房花烛夜一过,木已成舟。天家颜面无损,公主…也自在了。”
“这……”她转身看向鹦鹉,实际上江云濯家也不错,嫁过去做世子妃不比在这做丫鬟强,可这事还要看人姑娘的意思。
“好主意啊!”鹦鹉头也不抬,走过去接过红盖头,“您是金枝玉叶,我不过是御水河漂来的贱命——替您嫁过去,才是丫鬟该做的事。”话虽硬,指尖却掐进掌心。
“不好不好,我还是抗旨吧。”她盯着鹦鹉躲闪的眼,那丫头急忙将盖头披在头上。喜帕下的声音相当灵动:“您总说我是姐妹,可姐妹哪有不替姐妹分忧的?说不定那平南王世子不错,我真喜欢上了呢!”嘴上说着眼泪却是落下。
金玉茹终究没能逃开赵公公刻入她骨血的“命”。林星竹封起金玉茹的魂魄温,背起行囊,同大靐向西,一路向西!
一路风霜,踏破铁鞋。多少次他们差点渴死,累死,饿死在荒漠中。每当夜晚狂风卷着沙子砸在林星竹脸上时,金玉茹的灵魂蜷在一旁,透明的指尖碰不到林星竹,她只能道:“傻姐姐,别……我杀了太多人,活该魂飞魄散。”
林星竹只是摆摆手“不许胡说!”
终于,她们闯入一片天地钟灵之地——万花谷。
这里一山竟分四季:山脚溪流潺潺,桃花灼灼,粉霞蒸腾如烟;山腰古木参天,松涛阵阵,猿啼清脆穿云;再往上,风雪骤起,琼枝玉树,七彩幻光满天;至峰顶,却是云海翻涌,金顶佛光隐现。白鹤清唳掠过长空,雪豹矫健一闪而过,灵鹿呦呦,踏过缀满露珠的茵茵芳草。此景只应天上有。
林星竹跪在张金童洞府前,青石板冷硬如冰,此刻她早累的恍惚,有谁知她走错了多少地方。一步步找了过来。她捧出魂玉,声音嘶哑:“求五叔,救我妹妹一命!”
洞府沉寂如古井。只有云卷云舒。
“繁星,你心诚否?”许久。
“诚!”林星竹叩首。
“一日,百担柴,百桶水。取山下寒潭雪水,伐千年雷击铁木。九九之数。”张金童的声音毫无波澜。
大靐早火了:“岂有此理!你都没治病,拿我们当苦工啊…”话未落,一股磅礴的巨力涌来,大靐如断线风筝被扫出山门。
林星竹不言,起身走向山下寒潭。铁木坚硬逾铁,斧刃砍下火星四溅,虎口很快崩裂,鲜血染红斧柄。百担柴,压弯了她挺直的脊梁;百桶水,磨烂了她肩头的皮肉,沉重的木桶在崎岖山路上留下深痕。衣服被汗水与血水反复浸透,结了一层又一层暗红的硬痂。第七十三日,她终因力竭,眼前一黑栽倒在冰冷的溪水里。
魂玉微光闪烁,鹦鹉虚幻的身影浮现,跪在林星竹身边,伸手想触碰她血肉模糊的肩膀,指尖却穿透过去。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林星竹苍白的脸上,却无用处。
“傻子…谁要你做这些的…谁要你受这苦…”金玉茹泣不成声。
林星竹在风中醒来,月光穿透金玉茹半透明的魂体,照亮在林星竹脸上,姐妹俩席地而坐,就像幼时闺中你侬我侬。不知是谁先提起了那个名字。
“云哥…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林星竹声音虚弱,当真牵挂。
“你又没和他真成亲,担心什么?”金玉茹明知故问。
林星竹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我那时不想嫁,只是不想误他,也…嫌麻烦。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金玉茹的魂体猛地一颤,月光下,她的脸颊似乎泛起虚幻的红晕,声音细若蚊呐:“…他…他是不错,虽不算玉树临风,总是个相貌周正的汉子,最主要他有本事,又有侠义!”。
林星竹怔住,随即苦笑,轻轻握住鹦鹉冰凉虚幻的手腕:“好妹妹…原来如此。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喜欢他吗?若是喜欢,我自做的主,将你许给他”。
金玉茹只当她逗自己开心,便道:“你若真心,在这谢过了”当初只当一句玩笑,不期日后林星竹当真做了。
其实若是她可长寿,恐不会这般大度,只是那时大家看不见未来,又如何未卜先知呢。
九九八十一日,柴堆如山,水潭如镜。万花谷的大门轰然开启。巨大的八卦炉中烈焰熊熊,张金童将九九之数的柴水精华投入炉中,又自峰顶绝壁取来万年冰魄凝结的莲花与莲藕。霞光冲天,丹香弥漫昆仑。莲藕为骨,冰莲重塑肌理,魂丹引魄归窍。
当那具冰肌玉骨、眉眼与金玉茹一般无二的身躯自霞光中盈盈走出时,林星竹几乎虚脱,脸上却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金玉茹“扑通”跪倒在林星竹脚下,重重叩首,泪如泉涌:“殿下再造之恩,奴婢万死…”
林星竹一把将她拉起,紧紧拥入怀中,两个身体都在颤抖,泪水交融:“什么殿下!叫姐姐!”
然而,刻骨的恨意并未消弭。新生后的金玉茹,眼中燃着复仇的火焰,直奔京城。当年弃她如敝履的生父太子,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皇宫大内,高手如云。
金玉茹剑法虽得赵公公真传又经仙体重塑,凌厉无匹,却在皇帝身边那几位高手围攻下,险象环生。尤其是面对朱旭的偃月刀,金玉茹根本不是对手。
千钧一发,一道雪亮剑光如银河倒泻,精准地拨开了偃月刀!
林星竹一身风尘,持剑挡在金玉茹身前,剑尖斜指,眼神冷冽:“谁敢动我妹妹!”
皇帝端坐龙椅,看清林星竹面容时,威严的脸上竟闪过一丝慌张:“繁星…你…”他张了张口,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挥了挥手。高手们如潮水般退下。
林星竹抬头看看那高高在上的舅舅,将过往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林勇也觉得对不起孩子,想下来与金玉茹说句抱歉,可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
却在此时北边响来马蹄声,大靐边跑边喊:“星竹,玉茹我找到江云濯那小子了,他还活着!”
二人欣喜万分,要同大靐一起去寻江云濯,大靐却叹道:“活是活着,可有一样,已经瞎了看不见了,你们见了可别哭哭啼啼再让他……”
姐妹二人心中有痛,共向林州进发。只留林勇在那里观望。
风掀起两人的衣摆,又飘向西方,万花谷的冰莲花又开了,这次不再是孤芳自赏,而是两朵并蒂,在风雪里摇出暖融融的光——她们就该知道,这一世的缘分,从来不是主仆,而是命定的双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