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一日，披甲的青年这般向长者发问。
他的师者是一位矮胖的秃顶老头，手端一杯泡有青叶的宽口茶杯，正垂首于一本厚厚的泛黄古卷之间。
听到青年的呼喊，老者的目光停止住在字里行间的跳跃。他举手摘下了那副与自身气质不甚相符的学者眼镜，抬眼望向青年的褐色眸子无比的清亮。
“噢......你问吧。”
老者的声音里略带沙哑，略带笑意。
青年抽椅在师者的身边坐下，身着银甲的甲片摩挲，哐啷的沉闷音色，似那战鼓在黄沙中擂响。
他稍显黝黑的面庞上流露严肃：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信仰神主呢？”
“因为，主就在那里。”
老者的回应来的太快，仿若未加思索。
于是，青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偌大的藏书室内，只余下两道较之常人要显得更为厚重的鼻息声响。
不过，老者并未使这安静延续得太长。他用粗糙的手指抚动茶具的杯壁，不怎显现苍老的脸盘挂上了淡然笑意。
“怎么，看你的表情，是对我这个回答不满意？”
像是早已在等候老者这样发问，青年的回答亦极其迅敏。
他点首，如此坦言陈词，说道：
“确实。”
“呵呵，你倒却也是胆敢直言。”
老者笑着，将手探向下颌，似乎本打算去捋一捋胡须。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早已须发皆无，那胡须自然也无从捋起。
老者将手顿在了半空，似是有些遗憾。
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起先前的话语：
“你可知道，若是在这德亚·提波利拉的街上随便找个人问出你刚刚的疑问，那不论其究竟虔诚与否，又是否通读过典籍，你在最终得到的，几乎都会是这个答案？”
青年默然一瞬，予以了肯定的答复：
“我知道，因为它便是所谓的标准答案，无论如何，在答出它后，都绝无可能被他人称错，亦或耻笑。毕竟，它出自于初代教皇的口中。”
清楚青年此刻所想的老者搁下了茶杯，将方才翻阅的古籍合拢起来。
“然而，这并不能使你信服，对吗？”
他凝视着青年的眼眸，笑容温和。
“钢之骑士，向来都以最为弱小、最为野蛮、最为粗鄙、最为不虔不敬，以这四则「最为」在教廷中闻名。
而你，雷齐，作为钢之骑士中的新星，作为团里最为刺头、信仰最为浅薄的那个，你在今日问出这样的问题，又不因出自初代教皇的话语而信服，属实令我感觉不到任何意外之情。”
“老师，是想要批评我？”
在恩师的面前，青年难得表现出一丝的迟疑。
“呵呵，不，你怎么会这样作想？钢之骑士本就逞的匹夫之勇，体虽强，却基本皆无魔法天赋，上限亦低。
无有法师才能，即便借助各类珍稀药材等外力辅之，即便再怎样天赋异禀，也几乎定死在勉强比对那初入禁咒的层次。
若是再没有这样的一股子桀骜，因而进步缓慢，等到再过了年轻体壮的时期，只怕是连禁咒范畴的实力都再无可能触及。
故而啊，你这样犯「刺头」，老师反而是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老者笑着否定，随后将眼睑低垂，像是产生了其他什么疑惑，待到思忖去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重新抬首，脸上藏着难以释怀的意味。
“看来即便磨了这么些年，我这满身的杀伐气到底是未能够磨得干净，不然怎会叫你那样去想？”
他发出一道略显苦闷的叹息。
“其实我一直想说，那副老学究的眼镜戴在了老师的脸上，无论怎样去看，都会让我觉得别扭。”
青年趁机劝说：
“装那孱弱无趣的学究作甚？既然老师的身体仍旧健硕，不如回去重新执掌钢团，还能再砍杀上个好些年月。”
未及话音落下，老者便收敛去了笑意。他凝视着青年，隐约间面露鄙夷。最终，他在鼻腔中挤出了一声冷哼。
“嗬，粗鄙的莽夫！”
青年无奈，搔了搔头发。
“......老师，这本是其他外人对钢之骑士的评价，可作为前任钢团的团长，怎么连您也？”
“谁叫你却就是那最为标准的「莽夫」（钢之骑士）呢？”
老者刚板起的面庞突然又展露出笑意，他在此刻选择回到那原先的话题。
“如若你这「莽夫」识得更多的文字，我现在便应当叫你去将藏书院入门东侧三排的典籍通读背诵下来，届时，你就自会知晓我等为何要信奉神主。”
青年面露难色，口中发苦。
“但事实则是我天生愚笨，识字不多，所以老师应该不会采取如此做法，对吧？”
“愚笨？也罢，看在你实力进步飞快的份上，不好说你懒散，你说是那便是罢。只希望待到你年老后，不会因被老对头讥讽着道一声「无学问的野蛮人」而后悔。”
听闻此言，青年心直口快：
“看来，老师正是因为被自己的对头像那样子嘲讽过，这才会去捡起年轻时放下的书卷典籍进行研读、消磨起杀伐气？”
老者沉默不语，温和的眸子里时隔许久再度闪烁起如黑海浪般汹涌的杀机。
自知失言的青年轻轻咳嗽两声，将本想继续说出的话语吞咽至了腹中。
“我是说，反正就算法师上限比我高，但除却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异类，就算是其中天才，至少在现阶段，他们的进步速度还是远不如我的。”
正常来讲，即便是天赋足以使其触及到禁咒的天才法师，若能够在百年内攀登至那一地步，便已然是为迅速。只有极少数天才中的天才，才可能做到在四五十岁时便成就『大法师』（禁咒）。
“所以，如果我有什么对头的话，我会在他们实力还不及我的时候，抓紧时间去多揍上几顿的。”
青年咧了咧嘴，笑得实属憨厚。
老者对此并没有意见，因为这便是钢团千年以来的传统，既然等到未来便会吃亏，那提前收取一些『补偿』，却也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他微微颔首。
“言归正题，接着去解答你的疑问罢。既你做不到诵读典籍，我便只得通过另一个方向为你答疑。”
“老师请讲。”青年正色道。
“你虽为「刺头」，却相当重视情义，「有恩必报」是构成名为雷齐之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那你不妨先想一想，在进入钢团的第一课上，你最早听取的那部分真理。”
老者稍作停顿，正襟危坐。
“我问你，是谁为世间带来了那第一缕光芒，驱散漫长的黑夜？”
“......是神主。”
“我问你，是谁为世间降下了那第一枚火种，驱走无边的严寒？”
“......是神主。”
“我再问你，是谁在世人那愚钝的颅中注入第一抹「智」，令世人得以吐露言语、驱赶猛禽、在大地上立足？”
“......是神主。”
“这般，你可明了？”
老者停止提出经卷中那些记载的疑问，颜色舒展，笑着看向青年。
可青年仍有疑虑。
“但那终究只是......”
他未能把不敬的话语言说完整。
但老者已然清楚他的意思，沉吟片刻，言辞意有所指。
“你一日身为骑士，那便一日皆为真，况且你亦不能证伪，是否？莫要忘却了，那初代教皇是怎样答的。”
『因为，主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老师。”
青年将眼睛闭起。
“我会感恩神主，”他加重了语气，“我会信仰于主。”
“甚好。”
老者欣然一笑。
“来，雷齐，为我斟茶。”
“是，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