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常镇山略微放缓了语调,“我的宝贝女儿,你太小,太幼稚,稍微经历一段感情,就觉得刻骨铭心,就得终生非他不嫁,你哪像为父这样,活了几千年的人,经历过多少女人,多少感情。”
“为父告诉你,在我经历的那么多人当中,起初我也是有新鲜感,我也快乐的,但时间一场,如此往复,你会发现,到头来都是一样的,你什么都不懂就是因为你活的还不够久。”
“如果常小鱼是个普通人,在五十年后他会衰老,八十年后他会死亡,一百年后你将彻底忘掉他。”
“到那时,所有的刻骨铭心都会随风而去,你还会重新与其他男人谈一场恋爱,结婚,或许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还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在你面前老去,死去,就这么循环十几次,你就会发现,无非就是细节不同,但整体上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谁能让你终生不忘。”
“我最近收了一个下属,很忠诚,长得也很帅,他叫阎青云,你知道吗?”
青鸢咬着牙,红唇微颤,“知道,无耻下流的王八蛋!”
“嗯?此言差矣。”
“为父调查过这个人,考验过这个人,他年轻时也曾经一腔热血,参加起义军,可谓有勇有谋,他这一生,也活了好几百岁,但只经历过一个女人。”
“你知道,同样都是活了几百岁的人,为什么阎青云比其他人弱很多吗?”
“因为他把自己的骨血给了他的妻子,他损失了自己一多半的修为,想与他的妻子白头偕老,两人还孕育了一个孩子,甚至在孩子刚一出生,他就用自己的修为去养育这个孩子,你瞧瞧,多有责任感的男人啊。”
“而你们呢?老是盯着他所谓的缺点不放,他到底哪里有缺点了?”
“不就是杀了常小鱼的那个舔狗小弟,叫什么韦峰来着,那种狗屁不是的东西,有什么好帮的?蝼蚁而已,你还跟这种人共情上了吗?”
“他一生只钟爱那一个,不惜被人欺负,也要耗费自己的修养,携手夫人同舟共济,这种人很高尚的好不好?很适合做老公的,对吗?”
“很可惜啊,他的老婆孩子被冉凤鸣杀了,不然我就说,冉凤鸣这种明面上的水货,这辈子也就是这个水平了,一把好刀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为父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相信为父的眼光,不会错的。”
“你们为什么总觉得他是个恶人,他是个反派?我问你,除了起始议会上杀了韦峰之外,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那是冉凤鸣的命令,那是冉凤鸣打算出手了。”
“他执掌起始议会的时候,所谓欺负弱小,那是他的旨意吗?那还是冉凤鸣强行操纵他。”
“冉凤鸣死后,他有疯狂搞事情吗?还是没有,他躲起来,什么都没做,直到斗笠找上他,又牵线五岳山会,这才重新出山。”
“在东瀛,那是一个女人数不胜数的地方,他阎青云要是想玩,玩多少个女人都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你知道吗?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样的男人,你可以说他痴情,也可以说他能忍,可不管是哪一项,这都是很了不起的品质吧?”
“东瀛大败之后,他又躲起来了,他害怕常小鱼寻仇,就随着他的师父斗笠来找我了。”
“他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很帅,不比常小鱼差。”
“他就是运气不好,他要是被我挑中,被命运挑中,他现在也是名扬天下的大英雄,而不是你们眼中下水道里的老鼠。”
“英雄,是可以被我制造出来的,只要我想,我可以制造无数个英雄,我想让谁站在聚光灯下,谁就能成为主角,我想让谁变成十恶不赦的浑蛋,那他就没有活路。”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女儿,你听懂了吗?”
常镇山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棱,裹挟着千年沉淀的权谋与对情感的极端漠视,狠狠凿向青鸢的心防。
他描绘的阎青云,是精心粉饰的棋子,是权力天平上被称量的砝码,唯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对“深情”的剖析,对“永恒”的解构,字字句句都在试图碾碎青鸢心中那份被视为“幼稚”的执念。
青鸢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悲凉,那悲凉不是动摇,而是看清某种深渊后的彻骨寒冷,当常镇山话音落下,那层悲凉瞬间凝结成更坚硬的冰。
“父亲。”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前最后的死寂,“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证明您不懂。”
常镇山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青鸢的目光如同穿透万载玄冰的利刃,直刺父亲那双幽深的、燃烧着权欲与算计的眼睛:
“您不懂常小鱼,不懂他明知前路荆棘、强敌环伺,依然选择那条最难的路,不是因为他天真,而是因为他心中装着的不止是魔族的权柄,更是无数在您眼中如草芥般的人心,您视他为绊脚石,只因他挡了您唯我独尊的路。”
她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一旁阴影里如同背景般沉默侍立的阿鬼身上,那目光带着穿透灵魂的怜悯:
“您也不懂阿鬼叔叔,不懂他数千年如影随形的忠诚背后,是孤独,还是恐惧?或者……连他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在您眼中,又是什么?一件趁手的工具,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意志的存在?”
阿鬼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又迅速归于死寂的雕像状态。
“至于阎青云……”青鸢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原上绽开的霜花,“他演得不辛苦吗?他的‘痴情’,他的‘隐忍’,不过是他向上攀爬的梯子,是他向新主子证明价值的筹码!”
“他心中可曾真正有过半分情义?他今日能跪在父亲脚下摇尾乞怜,明日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将刀锋指向你!他这样的人,谈痴情?谈高尚?简直令人作呕!”
“住口!”常镇山终于暴怒!
尸祖之气如同被点燃的黑色烈焰,轰然爆发,整个顶层空间的光线瞬间黯淡扭曲,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墙壁、天花板、甚至空气中都凝结出细密的黑色冰晶!恐怖的威压如同亿万钧重山,狠狠砸向青鸢。
青鸢的身体猛地一晃,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嘴角瞬间溢出一缕殷红的血丝,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奇异意志之力被强行压缩回体内,在尸祖本源的绝对力量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烈日,巨大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那双清澈的眼眸,死死盯着暴怒的父亲,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冰封的火焰!
“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恼羞成怒了?”青鸢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颤抖,却字字如刀,“父亲!您看看您自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万世基业’,您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活在棺椁里的怪物,一个连自己女儿的心都要算计、连女儿所爱都要碾碎的独夫,您口口声声的魔族荣光,早已被您扭曲成了满足一己权欲的遮羞布!”
“您说我幼稚?说我被情爱蒙蔽?好!那今日,我就幼稚给您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青鸢猛地抬手,拔下了发髻中那支通体莹白、温润如月华流转的凤头簪,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承载着血脉深处最后的温情。
在常镇山骤然收缩、隐含惊怒的瞳孔注视下,青鸢双手紧握玉簪两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向着冰冷坚硬、凝结着黑霜的地面摔去。
“咔嚓——”
一声震彻灵魂的碎裂脆响。
清冽如冰刃撕裂长空的声音,伴随着那支承载着至深情意的玉簪,撞击在足以抵御炮弹的特种合金地板上。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发生,在玉簪接触地面的刹那,一股磅礴而纯净的乳白色光晕骤然爆发,那光芒并非物理的爆炸,而是源自青鸢灵魂深处那股奇异力量与她此刻决绝意志的共鸣。
光晕中,仿佛有无数细碎而坚韧的符文一闪而逝,带着轮回流转、生生不息的古老气息。
紧接着异变突生,以玉簪落点为中心,坚不可摧的特种合金地板如同遭遇了星辰陨落,刺耳的金属扭曲呻吟声中,蛛网般深邃的裂纹瞬间蔓延,覆盖了方圆数米,
地板向下塌陷,形成一个触目惊心、深达尺余的巨大凹坑,坑底边缘,合金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得如同熔化的蜡,呈现出诡异的扭曲形态。
凹坑中心,那支莹白的凤头簪,断成了三截。
断口光滑如镜,散发着微弱却执拗不屈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母亲最后温柔的叹息,顽强地抵抗着周围弥漫的、试图吞噬一切的尸祖寒气。
整个顶层空间,陷入了比尸祖降临更彻底的死寂。只有合金地板不堪重负的“吱呀”余音,以及青鸢那如同泣血、响彻灵魂的誓言,在冰冷凝固的空气里清晰地回荡:
“我青鸢在此立誓!”
“此生此世,只认常小鱼一人!此心此魂,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若他有半分损伤,无论凶手是谁,纵使九天十地,碧落黄泉!纵使骨肉成灰,神魂俱灭!我青鸢必穷尽此生之力,燃尽轮回之魂,以血洗血,以命偿命!纵使弑父杀亲,亦在所不惜!”
“此誓,天地为证,轮回可鉴!若有违背,形神俱灭,永堕无间!”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常镇山的心上!
那“弑父杀亲”四字,更是如同惊雷,在他那早已被权力冰封的内心深处,炸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常镇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阴沉如水,他看着那深坑中断裂的玉簪和那缕微弱却刺眼的光,眼神闪烁,最终化为一丝冰冷的怨毒。
青鸢立誓完毕,不再看主位上脸色铁青、周身尸气翻涌如沸的父亲,她决然地转身,月白色的裙裾在冰冷刺骨的寒流中划过一道凄美而决绝的弧线,如同折翼的孤鹤,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沉重的合金大门。
她的背影挺直而脆弱,每一步踏在碎裂的地板上,都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仿佛踩在人心之上。
一滴滚烫的泪珠,在她转身的瞬间,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那片被尸气冻结的金属碎片上,瞬间凝结成一粒剔透却冰冷的冰晶。
常镇山站在高台之上,玄黑龙袍下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幽深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断成三截、兀自散发着不屈微光的玉簪,以及那个深不见底的凹坑。那缕微弱的光芒,像一根针,刺得他尸祖本源都在隐隐躁动。他的目光追随着女儿那决绝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扇厚重的合金大门在她身后发出“砰”的一声沉重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良久,常镇山凝声道:“阿鬼,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管家阿鬼沉思片刻,凝声道:“主上,其实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公主殿下……不理解。”
“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你我都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早已看穿了一切,但公主殿下毕竟年轻,嗯……稍显幼稚。”
常镇山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阿鬼想了想,回道:“大人教孩子,都是有着固定的套路和办法,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用棍棒了。”
“以我所见,我们需要乘胜追击,一步步灭掉常小鱼所有的痕迹,灭掉他所有的拥趸,直到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到那时,公主殿下对他的记忆和爱意,都会慢慢消散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百年,总之,我们有的是时间。”
片刻后,常镇山深吸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鬼,还是你冷静。”
“下一步,灭掉起始议会,如何?”
阿鬼说:“不用灭掉,有时候蝼蚁也有蝼蚁的作用,其实大多数底层人,不在乎上边谁当老大,只要能让他们过的好,他们当然拥护。”
“您是世上第一个养尸人,是天下尸祖,是所有养尸人的老祖宗,如果您能统治起始议会,并且让养尸人都能获得好处,我想,他们一定会更拥护您,毕竟常小鱼天天搞什么天下为公,不搞特权,那些起始议会的人,肯定对他心生不满,只是碍于实力不够,故而忍气吞声。”
“若您出山,到时候养尸人得到巨大的好处,享受更多的物质资源,谁不拥护您?至于底层人族,爱怎么死就怎么死去吧,反正那也不是我们需要的力量。”
常镇山点了点头,“好,以魔门总部发出号令,一天之后,所有人赶到起始议会海崖庄园,我要宣布新的规矩!”
“对了,你喊一下阎青云,让他现在来找我,我要重新让他成为起始议会的老大。”
“我要让他重新坐在巅峰之上,我就不信,我能扶起来一个常小鱼,扶不起来一个阎青云?”
“是,这事我来做。”阿鬼点头,随即退下。
沉重的合金门缓缓关闭,那声闷响如同砸在常镇山心头的重锤。
他站在原地,玄黑龙袍上幽暗的龙纹仿佛也黯淡了几分,周身翻涌的尸祖寒气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暴戾,让整个空间如同凝固的琥珀,连空气都沉重得难以流动。
半个小时之后,阿鬼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析出的墨汁,无声地出现在常镇山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效率:“主上,阎青云已在门外候见。”
常镇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如同深谷中的风啸,将弥漫的怒意和那一丝被誓言刺痛的复杂心绪强行压下。
他缓缓转身,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座椅,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踏在青鸢留下的、布满裂痕的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他重新落座,玄黑龙袍铺展开来,遮住了椅面上冰冷的金属,也重新披上了那层不容置疑的威权外衣。
“让他进来。”常镇山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
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
阎青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剪裁考究的黑色长衫,衬得他本就俊朗的面容更加挺拔,只是那份俊朗之下,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显然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空气中残留的恐怖威压和那刺目的、深陷的凹坑与断簪,都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快步走入这如同冰窟的会议室,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在常镇山脸上过多停留,更不敢去触碰地上那狼藉的痕迹,径直走到高台之下,距离常镇山十步之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碎裂的地面。
“上仙!”他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常镇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幽绿色的魂火在深陷的眼窝中缓缓跳动,如同审视一件工具,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阎青云额头沁出的冷汗瞬间凝结成冰珠。
“柳安然那件事,你做的不错。”
听罢,阎青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敬畏地迎向那两点幽绿火焰,身体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
“都是上仙的旨意精准,我只是跑腿的。”
“你可知,本王为何唤你前来?”常镇山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属下愚钝,但凭上仙吩咐!属下愿为上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阎青云的回答斩钉截铁。
“常小鱼的时代结束了。”
常镇山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裁决的意味,“魔门已在本王掌中,下一个,便是起始议会。”
“那本该是你的位置。”
阎青云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了常镇山。
他的呼吸渐渐的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