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短暂的寒暄后,礼官适时引导,一顶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稳稳抬至林向安面前。
轿帘上赫然以彩线绣出云雁补子纹样。
这是为翰林清贵特设的礼遇。
林向安并未急于登轿。
他驻足转身,向众官郑重一揖:
“诸位老大人、父母官,学生僭越,先行一步。”
一句僭越,既点明他对自己超品级待遇的清醒认知,更显谦逊涵养。
几位官员闻言,眼中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才转身,从容入轿。
轿帘垂落,隔开两个世界。
外间是万众喧腾,轿内是他独处的静默。
“起轿——!”
礼官长喝如令,仪仗闻声而动。
前方军士再度鸣锣三响,锣声沉浑,荡开市井嘈杂。
“肃静”、“回避”朱漆虎头牌凛然高举,民众屏息退让。
紧随其后的“状元及第”金旗与“翰林院修撰”官牌,在江南微风中傲然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直至此时,林向安的轿舆方稳稳升起。
两位参政的轿子略后分列左右,知府紧随,知县压阵。
这个队伍,每一位置皆暗合官场秩序,分毫不差。
队伍缓缓入城,声浪霎时如潮涌至。
街道两旁万人空巷,欢呼、赞叹与鞭炮声交织。
孩童穿梭张望,临街窗扇尽启,鲜花彩纸如雨纷落,覆满轿顶与护卫肩头。
相较于京城的看热闹,杭州乡亲眼中更多了份“吾乡出状元”的狂喜与自豪。
年轻士子神情激动,奋力前趋。
似要将这“文曲星”的模样刻入心底,以励寒窗。
林向安端坐轿中,透过轻摇的轿帘,望着眼前这一幕,感叹不已。
恍然忆起昔年荧幕中所见状元荣归之景。
恍如隔世!
轿队在尽展状元荣光、慰藉万民殷盼后,绕西湖畔,穿街过市。
最终抵达接待钦差要员的吴山驿。
轿帘方启,林向安尚未踏足阶石,目光所及,以驿丞为首的全体驿馆胥吏已齐伏于门前:
“卑职杭州吴山驿驿丞,恭迎翰林老爷!”
林向安自己不喜欢下跪,也不喜欢别人给他下跪。
赶忙快走两步,上前虚扶其臂:“驿丞请起,不必行此大礼,有劳了。”
声如春风,既扶驿丞,亦向众吏温言:
“诸位都起来罢。”
旁边护送过来的官员看到了,心里忍不住赞叹,此子谦和有礼,倒是爱惜下人。
与两位参政又一番公开执礼后,右参政朗声道:
“林修撰舟车劳顿,请先于驿馆歇马。今夜藩台大人特设洗尘宴,为修撰接风。”
言毕二人拱手作别。
以参政之尊亲送至驿馆阶前,已是极高的礼遇。
若再入门,反失封疆大员体统。
林向安执礼如仪:“承蒙二位参座亲迎,学生感佩,定当准时赴宴。”
*
目送参政仪仗远去,杭州知府含笑侧身:“贤弟,请。”
二人并肩入驿,两位知县随后,驿丞趋步导引。
知府环视馆舍,对驿丞肃容道:“林修撰的起居,若有半分怠慢,我唯你是问——”
语锋一转,已换春风满面:
“贤弟可先沐浴解乏。若有士绅请见,或欲泛舟湖上,但凭吩咐,愚兄已备好向导画舫,随时听候差遣。”
林向安看到这位知府的做派,就想到了当初成为举人时,对方不冷不热的接待。
这会如此热情相迎,还真讽刺!
不过面上还是从容一揖,温言道:
“老大人、二位父母官盛情,学生心领。只是此番舟车劳顿,实需稍作整顿。晚宴乃藩台大人厚意,不敢轻慢,须得养精蓄锐以赴,今日便不相扰了。”
这番话既婉拒了即刻邀约,又点明了对布政使晚宴的重视。
大家都是明白人,当即领会其中分寸。
两位知县连声道:“贤弟劳顿,正当如此。”
知府亦含笑颔首,不再勉强。
众人执礼作别,驿丞忙前引路,送林向安往内院精舍安顿。
驿馆内古木参天,泉石清幽,确是个静养的好去处。
林向安步入厢房,但见窗明几净,陈设雅致。
他先吩咐随从:“让大家好生歇息。”
又对驿丞温言:“有劳驿丞费心安排,若无要事,不必前来伺候。”
待众人退去,他方在窗前坐下。
窗外竹影婆娑,终于得了片刻安宁。
古时的人情世故,如同无形的罗网,将官场乡里紧紧缠绕,将众人紧紧包围,令人深陷其中。
*
林向安正闭目养神,驿丞忽至院外与护院低语。
不多时,护院来报:林远求见。
他立即命人请进。
将近有一半年未见,林远身量见长,眉宇间更添沉稳。
他们家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林嘉月这小姑娘活泼些,其他人性子都比较沉。
“老爷!”
林远入门即躬身行礼。
不论林向安年岁几何,这声老爷他必须受着。
这是对身份的尊崇,与年纪无干。
林向安立马伸手去扶他,随后将旁人挥退后,这才展颜调侃道:
“阿远,此处没有外人,何必如此见外?我尚年少,可别把我叫老了。”
林远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向安。”
林向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拉他同坐,斟了盏热茶推至他面前。
“快与我说说家中近况,你怎会在杭州?”
原来林远跟着队伍过来的,待各位官员离去后方才求见。
虽早知林向安必中进士,却万万没想到竟是状元及第。
喜讯传回乡里,顿时轰动四方。
家中每日贺客盈门,本就因林桥婚事将近而喜气洋洋,如今更是锦上添花。
“收到你的家书后...”林远娓娓道来。
当初林向安在家书中特意嘱咐,要在杭州购置一座三进宅院。
此举不仅因杭州乃江南重镇,在此置业实为良资,更是他要赠予兄长林桥的新婚贺礼,作为兄嫂在杭州安身立业的根基。
然而还等林家着手购置,李家听闻此事后,主动提出以嫁妆名义相赠此宅。
一来林向安高中状元,声震江南。
二来林家所备聘礼本就厚重,李家回赠宅院,既合礼数,更显诚意。
这份厚礼,既是对林桥与李知微婚事的看重,亦是对林家、对状元声名的尊重。
见李家诚意至此,林向安便未再推辞。
林远因此留在杭州,打理婚宅诸事,筹备后续接待事宜。
届时林家部分亲友将赴杭参加婚礼,需有人先行安排。
期间有孙伯帮忙协助,诸事得以有序推进。
*
婚期定在月底,算来只剩十二日。
诸多安排尚需林李两家共同商议,联名邀客。
李家今年连嫁三女,本就事务繁杂,日程更是紧凑。
婚宴主场由李家筹备,招待高官显贵自是他们更为得宜。
但这邀约的名义,却需借重林向安“状元”的头衔。
既至杭州,有些礼数便不容疏忽。
若他前脚失礼离去,后脚便可能遭人参劾,更是决定浙江官场对他的看法。
这套礼仪规制,令人不得不遵守游戏规则。
若不被圈子接纳,自上而下皆会排斥,犹如商会之中,孤立的代价便是举步维艰。
林向安大致思考了优先顺序。
眼下最紧要的,是在官方接风宴前拜会浙江布政使。
这位封疆大吏既已给予高规格礼遇,林向安断不能失却礼数。
在晚间接风宴前,更是必须列席。
另一桩迫在眉睫之事,是与李家商定婚仪细节,并确立林家在此事中的主导地位。
虽在杭州由李家操办,但名义上仍是林家邀集,绝不可让对方压过一头。
此外,拜会浙省致仕元老亦不可免。
此地退隐重臣众多,时间有限,只能择其德望最着者往谒。
若全然不去,就会落下“不敬老臣”的口实。
他人还没回京,估计就被得被人参一本。
不过因婚期在即未能一一登门,倒也情有可原。
至于士绅雅集、学宫讲会等,亦需酌情参与。
满打满算,在杭州至多停留三日,便须赶回湖州。
湖州官场应酬也得耗费两三日,加之祭祖等家礼,之后又须匆匆返杭。
行程之紧,几乎没有喘息之隙。
*
林向安理清思绪后,深吸一口气,今日还有时间,紧凑点,把最重要的先解决。
忆起离京前恩师周文渊的叮嘱,命他途经杭州时务必拜会一位致仕官员。
那位曾官拜工部尚书、入阁参政的前朝元老。
他当即移步案前,亲自研墨铺纸。
给前阁老的拜帖最为考究。
字字端正,谦辞执礼如仪,尽显对耆老的尊崇。
另备的两份拜帖则依规制有所不同。
致布政使司衙门的用朱丝栏公函,措辞恭谨而不失体统。
送府学学宫的则选青檀雅笺,字里行间透出文人相重的清气。
三份拜帖形制各异,却皆钤有他那方“翰林修撰”的牙章。
皆明列今日拟访时辰。
待墨迹干透,他亲自检视无误,便让林桥携随从,快马分送三处门房。
按礼,拜会至少需提前一时辰下帖,若贸然登门,便是失仪。
处理完后,命人备水沐浴,更换了一套崭新的常服官袍。
官员的官袍分为:朝服、公服、常服三种,最常穿的是常服。
朝服仅用于最隆重的朝会祭祀,也是最隆重、最复杂的礼服。
不过穿的机会比较少,官员通常只会置办一套朝服。
公服,用于日常上朝、奏事、办公、见上司等较为正式的公务场合。是以颜色区分品级,腰带根据品级使用不同的材质。
而常服,日常办公服,是官员最常穿、也最具代表性的官服。
除了发的一套常服,其他的全需要自己定做。
林向安当时查阅了《礼部条例》后,特往织造局定制朝服、公服各一套,常服两套以便轮换。
虽耗费不菲,所幸恩赏丰厚,倒也足以支应。
重新换了身干净的官袍。
时近午时,他即刻动身前往布政使司衙门。
虽行程紧凑,仍得乘八抬大轿。
此非仅为代步,更是身份权位的象征。
一举一动皆在万众瞩目之中,不容丝毫轻慢。
仪仗早已肃立驿馆门前。
随行护院见林向安走出,立即高擎“肃静”“回避”牌匾,掌旗官将“状元及第”金旗迎风展开。
“起轿——”
八名轿夫齐声应和,大轿稳稳升起。
林向安端坐轿中,听着轿外锣声开道、百姓避让的声响。
这些自古沿袭的官场特权,早已融入仕途的每一处肌理,从未消失。
在各个时代,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
布政使司衙门正堂内,威仪肃穆。
“翰林院修撰林大人到——!”
通传声落,林向安稳步而入,趋前施礼:“下官林向安,拜见藩台大人。”
声清仪端,不卑不亢。
布政使微微颔首,看着眼前这袭青袍少年,不禁有些恍惚。
昔日一面之缘,未料此子竟能如此迅捷地蟾宫折桂,更难得的是年纪虽轻,却礼数周全。
他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二人就皇恩浩荡、浙省文运等话题相谈片刻。
布政使愈觉此子对答从容,言辞得体,全无新进官员的青涩之气。
林向安见气氛融洽,话锋稍转,语气诚挚:
“今日拜谒,除公务之外,尚有一件家事欲禀明大人。下官兄长不日将于杭城完婚,若蒙老大人得暇赐驾,实乃寒门殊荣。”
布政使拂须含笑:“此乃佳事。贤契放心,若无紧急公务,老夫定当亲往道贺。”
“多谢大人成全!”林向安郑重再揖。
时近午膳,布政使依礼开口:“林修撰初到杭州,若……”
林向安听出话外之音,立刻起身,恭敬拱手,适当打断了布政使的话。
“大人厚爱,下官感激不尽!”
他抢先一步,将感激之情坐实,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下官奉命还乡,日程紧迫,午后还需至府学宫一行,委实不敢叨扰。待舍兄婚事毕,下官再专程向大人谢罪!”
布政使闻言非但不愠,反觉此子处事利落,便顺势笑道:“既如此,贤契且先忙,婚事老夫已记下。”
此番午时谒见,能够将叙话控制在礼仪所需的最短时辰。
这是林向安有意选择的时间。
如今先作口头相邀,待与李家议定后,再行正式帖请。
如今他一个翰林编撰,与地方大员维系得体之交就行,不必急于深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