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子把自己豁出命去挣来的一线生机,全押在紫嫣那不成器的血脉上了!她自己……怕是已存了死志!
柳嬷嬷的心像是被千万根冰针同时攒刺着,悲恸、惶恐、还有一种莫大的不甘和愤怒,压得她喘不过气,却让她昏聩发沉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跑!快!找到郡主,带她远遁!
她不敢走白日镇集的大路,专挑行人罕至的偏僻小径,靠着对这山寺周边多年来的熟悉,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穿行。
目标直指山下镇集上那个出了名的销金窟——“忘忧阁”。前些天无意间听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偷偷嘀咕,说郡主在那边似乎逗留得最久……
那是她唯一的线索!
寒风夹杂着山间松木和冻土的气息,刮在她滚烫的脸上。跑了一段后,一阵莫名的心悸蓦地攫住了她,心脏咚咚地撞得胸口生疼。
那不是累的。她猛地停下脚步,佯装弯腰咳嗽喘息,眼角却借着一株斜伸出路边的枯松树干的掩护,迅疾地向身后昏暗的坡道拐角处扫去——
暗影憧憧。在那拐角处山石的阴影与几丛枯黄败草的模糊边界上,一个如同被夜色凝聚出来的暗色轮廓,悄无声息地、在柳嬷嬷停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了山石背面的黑暗里!
其动作流畅到极致,毫无破绽,若非柳嬷嬷在深宫经历无数阴谋诡计而养出的那点对杀气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根本无从察觉!
有人!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气猛地从柳嬷嬷的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全身!赢朔!或者是他那些阴魂不散的鹰爪!
这么快?老主子刚把她遣出来,后脚就被缀上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们能逃掉!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厚重的冬袄内层,黏糊糊地贴在冰凉的脊背上。
完了!自己生死事小,可带着身后这条尾巴,如何寻到郡主?找到了又如何脱身?岂不是将这催命的灾星直接引到郡主跟前?
她扶在枯树上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
骊山山阴处,皇家避暑的白马寺笼罩在暮鼓余音中,晚风送来的檀香带了些山岚的湿冷。
紫嫣郡主居处后园的水榭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八角亭中明珠高悬,映得紫嫣颊生红晕,笑靥如花。
她穿着轻薄夏衫,赤足蜷在宽大坐榻上,手里拎着个半空的琉璃酒瓶,眼波流转,直往身侧那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身上瞟。
“鹿寒,你这从你爹那儿偷来的梅子酿,劲儿倒不小!”她咯咯笑着,伸手去抢少年面前的青玉杯,“再喝一杯嘛!堂堂公子爷,怎么扭扭捏捏?”
鹿寒耳根通红,一边躲闪她的爪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护着自己的杯子,身子尽力往后仰:“郡主饶了小的吧!这酒真不能多喝…误事…”
“误什么事?这荒山野寺的,能有什么事!”
就在这笑声混杂着少年无措推拒的低语时,水榭通往内院的木廊处,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柳嬷嬷灰暗的眼珠穿透亭内暖融的光影,锁在那肆意张扬、毫无贵女仪态的紫嫣身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也曾这样肆无忌惮,最终葬送了自己和整个王府的主子——宣王。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甸甸的失望和近乎悲凉的情绪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然而下一瞬,她浑浊的眼中便只剩下一片木然的冰寒。
她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抬脚迈入那片荒唐的光亮。
“郡主殿下。”老迈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却也彻底划破了亭中的旖旎。
紫嫣被打断,颇为不耐地回头,醉眼朦胧:“柳嬷嬷?你怎么来了?”
鹿寒如蒙大赦,赶紧趁机站起身,退到一旁,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柳嬷嬷垂着眼,脊背弓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弦,对着紫嫣躬身行礼:“太后娘娘传唤,请郡主殿下即刻随老奴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吩咐。”
“祖母?”紫嫣皱了皱眉,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什么事这么急?我还没玩够呢!不能等明儿……”
“老奴不知缘由,”柳嬷嬷头垂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娘娘口谕,命殿下即刻动身,不得耽误片刻。”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
紫嫣撇了撇嘴,心知太后的令是不能明着违抗的。
她虽然骄纵,但这点分寸还在。“好吧好吧,”她把酒瓶随手扔在榻上,砸得软垫噗一声响,伸了个懒腰,“扫兴!鹿寒,改天再找你算账!”
她嘟囔着,也不整理仪容,赤着脚就往外走,锦袜在冰凉的青砖上留下一串湿痕。
“柳嬷嬷,带路吧!烦死了!”
柳嬷嬷一言不发,转身引路。鹿寒在她经过身边时,无意间抬起头,撞入那双苍老却异常冰冷、毫无波澜、几乎不像活人的眼睛里,心头猛地一寒,飞快地低下头去。
白马寺的后山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条缝隙,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安静地候在那里。
紫嫣打着哈欠,不满地嘀咕:“这么晚还从后门走……”
却也没多想,被柳嬷嬷半扶半推地塞进了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山寺最后一点灯光。
车轮碾过山路石子的颠簸感并没能惊醒紫嫣越来越昏沉的意识。
那杯混合了鹿家梅子酿和她自己带来的烈酒的液体开始发挥可怕的效力,加上车厢角落里柳嬷嬷身上散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类似安神香的甜腻气息,她几乎是蜷缩在靠枕上的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没有梦,只有无尽的、浓稠的黑沉。
猛地一个剧烈颠簸。
紫嫣像被无形的鞭子抽醒,头痛欲裂地撞在硬木车壁上。她疼得嘶气,揉着撞痛的额角,茫然四顾。
车内漆黑一片。只有车帘缝隙透入一丝冰冷的月光。
不对!
不是回寝殿的路!
她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刺目的月光涌入。
外面哪里是白马寺熟悉的松柏林?分明是荒凉的山间旷野!
夜色如墨,群山狰狞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月光惨白,照着蜿蜒无尽、向着未知远方延伸的崎岖山道!
“停下!”紫嫣的尖叫撕裂了黑夜的死寂,带着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理解的愤怒,“这是哪里?!柳嬷嬷!你想做什么?!”
她像个受惊的野兽,凶狠地扑向对面黑暗里那个岿然不动的人影,“你在绑我去哪里?!”
黑暗中,柳嬷嬷的声音比这冰冷的月夜更加生硬,没有一丝起伏:“殿下息怒。并非老奴绑架,而是奉太后娘娘之命。”
“放屁!”紫嫣尖利地打断她,歇斯底里,“祖母怎会绑我?!我是堂堂郡主!谁敢绑我?你到底收了谁的银子?说!”
“殿下不再是郡主了。”柳嬷嬷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紫嫣猛地僵住,所有的尖叫都哽在喉咙里。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四肢冰凉发麻。
足足过了几个僵硬死寂的呼吸,她才猛地爆发,声音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调,甚至带上了哭腔:
“不是?!怎么可能?胡说八道!我是父皇亲封的紫嫣郡主!是宣王府独女!是皇祖母最疼爱的孙女!她怎么可能不要我?一定是你!你这老刁奴!你想害我!你想抢我的东西是不是?”
柳嬷嬷看着黑暗中那双因为恐惧和愤怒的眼睛,心口那股冰冷的麻木感蔓延开来。
她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股绝望的疲惫:“殿下,老奴只执行太后的令谕。京城变天了!赢朔公公已到,太后娘娘已被控制,立刻就要被押解回京!娘娘豁出性命安排这一步,只想为您,为我们宣王府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您为何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这刀已经架在脖子上的现实?”
“我不信!”紫嫣像疯了一样尖叫,试图扑上去撕打柳嬷嬷,“皇祖母不会被人控制!宣王府不会倒!我是郡主!我是最尊贵的……”
她的话语再次被无情切断!
“吁——!”
车辕上驾车的影子猛地勒紧缰绳!疾驰的马车在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中硬生生顿住!
惯性带着车内两人狠狠向前冲去,几乎撞破车壁!
紧接着,哗啦!
一片刺目的火光瞬间燃起,将小片旷野照得亮如白昼。
光焰跳跃中,映出前方道路中央并排立着的数道高大精悍的身影,以及更远处无数沉默如铁的暗影,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
柳嬷嬷的心沉到了深渊之底。
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总管蟒袍、身形瘦削到有些佝偻的老太监,不紧不慢地从火光最亮处踱步而出,脸上带着一丝令人遍体生寒的温和笑意。
月光下,赢朔那张苍白阴柔的脸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
“哎呦——深更半夜,山路崎岖,郡主殿下不好好儿在白马寺诵经祈福,跟着个老奴在这荒山野地里跑什么马呢?”
赢朔的声音尖细得像用指甲刮磨骨头缝,带着刻骨的嘲弄。
柳嬷嬷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最坏的预想已然成真!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死命地抠进了掌心。
紫嫣乍见光亮和人影,尤其是看到赢朔那张熟悉的脸——尽管那笑容阴森得让她后背发毛,但毕竟是宫中常侍父皇身侧的“赢公公”,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恐惧和愤怒找到了宣泄口,她几乎是从车里扑了出来,脚踩在冰冷粗粝的石子上也顾不上,指着马车嘶声告状,涕泪横流:
“赢公公!你来得正好!快救我!这老东西!柳嬷嬷!她反了天了!她要绑我走!她劫持我!你快把她抓起来!碎尸万段!快啊!”
她状若癫狂地控诉着,仿佛只要揭发了柳嬷嬷的“罪状”,自己立刻就能重回郡主宝座,一切威胁都不复存在。
赢朔那双细长浑浊的老眼,扫过满脸惊惶恐惧却依旧张牙舞爪不肯认清现实的紫嫣,又落在马车阴影里那个脊背愈发佝偻、身体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老妇身上。
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露出了一个几乎是“愉悦”的、极其恶劣的笑容。
柳嬷嬷看着状如疯妇指责自己的紫嫣,最后一丝试图挣扎的念头彻底灰飞烟灭。
一股深重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没顶。她缓缓闭上那双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灰暗眼睛。
罢了。
扶不上墙的烂泥,朽木不可雕。
听天由命吧。
她为这宣王府,对得起宣王,对得起太后了。
“啧。”赢朔像是看腻了小丑,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刺骨的阴寒和鄙夷,“郡主殿下——哦,该叫紫嫣小姐了。”
他拖着粘腻的尾音纠正道,声音陡转,“收起你这套吧!咱家奉的是万岁的令!万岁爷惦记着自个儿的好侄女,也惦记着在寺庙里‘清修’的太后娘娘,这不,命咱家星夜兼程,专门来接您二位‘凤驾回銮’呐!您倒好,躲猫猫躲到这山沟里来了!”
他踱步上前,阴影瞬间笼罩住惊愕呆愣的紫嫣:“来人!送紫嫣小姐上车!手脚都给我轻着点——这是去面圣的车驾,可别颠坏了‘千金玉体’!”最后四个字满是恶毒讽刺。
两个如铁塔般沉默的卫士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紫嫣!
“滚开!拿开你们的脏手!”紫嫣惊怒交加,拼命挣扎尖叫,“大胆奴才!我是郡主!万岁是我亲伯父!你们敢…呃!”
她的话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因为她看到了赢朔眼中一闪而过的、赤裸裸的杀意!那股寒意比最锋利的刀锋更冰冷。
“让她老实点!”赢朔不耐地低喝,声音如毒蛇吐信。
一个卫士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毫不怜香惜玉地捂住了紫嫣的口鼻。
另一人则干净利落地从身后钳制住她乱蹬的双臂,像是捆扎一件价值不菲但极度危险的货物,直接将她从柳嬷嬷身边提起来,塞回了那辆青布小马车里。
紧接着,那个原本忠心的车夫,在赢朔冰冷眼神的注视下,被一个同样沉默的陌生身影一把拽下车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