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走出皇宫,午后阳光有些晃眼,将朱红的宫墙映得刺目。
他微微眯了下眼,长舒一口气。
跟皇帝谈生意,哪怕成了,也跟打了一场仗似的,心累。
“东家,咱们现在是不是回府?”褚彦甫轻声问道。
“不急。”
柳叶摆摆手,目光投向长安城的东南方向。
“去曲江坊转转,既然要动它,总得亲眼瞧瞧。”
薛礼牵过马匹,三人翻身上马,马蹄轻快地敲击着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一路向南,逐渐远离了皇城的喧嚣与繁华。
越往曲江坊方向走,街市的热闹程度便如同退潮般层层递减。
高大的坊墙将区域分割开来,但空气里弥漫的气息却截然不同。
皇城周边是檀香、脂粉和食物的混合香,而越靠近曲江坊,一股更接地气,甚至有些驳杂的味道便愈发清晰。
那是泥土、炊烟、未及时清理的生活污水,以及各种小作坊散发的独特气味交织在一起。
终于抵达曲江坊的坊门。
比起其他大坊,这里的坊门显得有些低矮陈旧,守门的坊丁也带着几分惫懒。
柳叶等人下马,步行入内。
刚一进入,景象便映入眼帘。
和前几年柳叶来的时候似乎又发生了些许变化,此刻的曲江坊更显出一种被时光和贫窘磨砺的疲惫。
坊内的道路远不如主干道宽阔平整,多是土路,被过往的车辙和人脚踩踏得坑洼不平,几场雨后的积水在低洼处形成浑浊的小水坑。
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拥挤,不少是用土坯垒砌,茅草覆顶,经年累月,草顶已发黑霉烂。
也有些是木板搭建,歪歪斜斜,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泥草,许多窗户糊着破烂的油纸或干脆用木板挡着。
人流倒是不少,多是穿着粗布短褐的平民。
妇人提着木桶去远处公用的水井汲水,步履匆匆。
光着膀子的汉子在自家门前叮叮当当地修补着农具。
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条瘦狗在狭窄的巷弄里疯跑,扬起一片尘土,小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沿街叫卖着便宜的炊饼或针头线脑。
空气中除了之前的混合气味,还飘荡着劣质油脂煎炸食物和劣酒的味道。
柳叶沿着坊内主路慢慢踱步,眉头微蹙。
薛礼和褚彦甫紧随其后,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偶尔有好奇或警惕的目光投向他们这三个衣着光鲜,明显与坊内环境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东家,这地方比预想的还要破旧几分...”
褚彦甫是头一次来曲江坊。
柳叶的目光,扫过一间间拥挤破败的屋舍。
“这里已经成了长安城的宿疾,迟早要整改,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这块地咱们也不能如此轻易拿下来。”
他注意到一些屋角堆放的垃圾和随意倾倒的污水,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垃圾堆里刨食。
这里的生活,透着一股挣扎求生的艰辛。
坊内并非全无亮色。
曲江坊得名于毗邻的曲江池。
沿着坊内小路往池边方向走,环境竟渐渐清幽起来。
越靠近池畔,房屋越稀疏,能看到一些稍显规整的院落,甚至有几株上了年头的老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的阴凉。
微风从池面吹来,带来湿润清凉的水汽,总算冲淡了坊内深处的浊气。
池水在阳光下泛着粼光,远处能看到一些游船画舫的轮廓,隐约还传来丝竹之声。
那是属于长安城另一面的繁华。
“景色倒是不错,可惜…”
柳叶站在池畔一块稍高的土坡上,环顾四周。
这靠近池边的区域,零星分布着一些大户人家废弃的别院或田庄,围墙高耸,门庭紧闭,与坊内深处的贫民窟形成鲜明对比。
他目光停留在一处尤其荒凉的院落上。
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丛生的杂草和倾颓的亭台楼阁轮廓。
院门上原本悬挂匾额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深深的钉痕。
“那里似乎是…范阳卢氏在长安的别院吧?”
褚彦甫顺着柳叶的目光看去,回忆道:“卢氏败落后,这里就彻底荒废了,听说还闹过鬼,更没人敢靠近了。”
柳叶心中感慨万分。
一个显赫世家的没落,往往就体现在这些被遗忘的废墟上。
他转身,不再看那荒园,目光重新投向坊内深处那片拥挤的所在。
“走,去个地方。”
柳叶忽然想起什么,抬步向坊内更深处走去,方向明确。
穿行在迷宫般狭窄曲折的小巷里,两边是触手可及的土墙和低矮屋檐。
柳叶凭着记忆,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小院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略感意外。
记忆里那个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规整的青砖小院。
院墙一人多高,用青砖砌得整整齐齐,上面还覆着瓦片。
一扇结实的木门虚掩着,门环擦得锃亮。
虽然谈不上气派,但在这片区域里,绝对算得上是鹤立鸡群,透着一股殷实和安稳。
“是这里了。”柳叶确认了门牌,吩咐薛礼上前轻叩门环。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干净布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门外三人。
“请问三位公子找谁?”
“烦请通传,竹叶轩柳大东家,前来拜访胡老夫人。”褚彦甫上前一步,客气地说道。
小丫鬟听到“竹叶轩柳大东家”,脸上警惕之色顿消,露出一丝惊讶和敬畏,连忙应道:“啊!是大东家!老夫人常念叨您呢!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忙不迭地把门完全打开。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利落。
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好,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正面是三间青砖瓦房,窗明几净。
一个穿着深色细布褙子、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正坐在廊下的一张竹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件小衣服在缝补。
正是张柬之的干祖母,胡大勇的母亲,胡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