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立政殿侧殿。
几扇雕花木窗敞开着,却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风,殿内四角巨大的冰盆无声地散发着寒意,稍稍驱散了秋老虎的余威。
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正对坐在一张紫檀木棋枰前。
白玉和墨玉的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战局正酣。
李世民执黑,落下一子,看似随意,却隐隐封住了白棋的一条大龙。
“观音婢,你这棋风近来倒是稳健不少,步步为营,不像以前那般锐利了。”
李世民端起手边的冰镇莲子羹,喝了一口,语气带着一丝慵懒的闲适。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指尖夹着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下。
“陛下过誉了,许是年纪渐长,少了些锋芒,总想着多留几分余地。”
她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
“今日去了上林苑的公主府,瞧见青竹带着孩子们在园子里玩。”
“小囡囡粉雕玉琢的,嘴又甜,一声声皇外祖母叫着,臣妾心都要化了。”
提到孙辈,李世民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喜爱。
“是啊,青竹有福气。”
“柳叶是混了点,对青竹她们倒是没得说。”
他放下碗,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和急切。
“说起来,承乾的婚事也近了。”
“成了婚,就是大人了,你这做母后的,得时常提点着他,成了家,就该考虑开枝散叶的事。”
“朕也想早日抱上皇孙啊!”
长孙皇后会意,点点头道:“陛下放心,臣妾省得,等太子妃进了门,臣妾自会与她分说。”
“承乾年纪也不小了,是该...”
她话未说完,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李世民扬了扬眉。
“哦?让他进来吧。”
他随手又落下一子,似乎对儿子的到来并不意外。
李承乾走进殿内,步伐有些沉重。
他恭敬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事?”
李世民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语气平淡。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他瞥了一眼旁边温婉的母亲,鼓足勇气开口。
“父皇,母后,儿臣...儿臣是为婚事而来。”
李世民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眼看向儿子,眼神平静无波。
“婚事?十月初八,礼部不是都安排妥当了?还有何疑虑?”
“儿臣...”
李承乾感觉喉咙发干,准备好的说辞在父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无力。
“儿臣并无对侯氏女不满之意,只是,只是...儿臣心系苏氏玉萱已久,情难自禁。”
“恳请父皇、母后开恩,能否...能否允准儿臣,在迎娶太子妃之礼后,择一吉日,将玉萱以良娣之礼迎入东宫?”
“儿臣定会善待正妃,绝不敢有违礼制!”
他一口气说完,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垂着头不敢看父皇的脸色。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冰盆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长孙皇后担忧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看向丈夫。
李世民脸上的闲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棋子,那枚墨玉棋子落在紫檀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抬起头来。”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承乾心头一颤,依言抬起头,正对上父皇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沉的失望和冰冷的审视。
“太子。”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浸了寒冰。
“你是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你的婚事,关乎国本社稷,岂是儿戏?岂能由着你‘情难自禁’?”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侯君集乃国之重臣,其女为太子妃,是朕与你母后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稳固朝纲、安勋贵之心的国策!”
“你倒好,满脑子就是那点儿女情长!”
“为了一个女子,竟敢在婚期将至之时,提出这等不合礼法、不识大体的要求!”
“你想让天下人看皇家的笑话?!”
李承乾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想辩解。
“父皇,儿臣...”
“住口!”
李世民厉声打断,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李承乾的脸。
“朕看你就是平日里书读得少了,心也浮了!连自己身为太子的责任都抛到了脑后!来人!”
殿外侍立的侍卫应声而入。
“送太子入掖庭宫,即日起,闭门读书思过!”
“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东宫一步!直到你大婚之日!”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陛下!”
长孙皇后急忙起身,脸上满是心疼和焦急。
“承乾只是一时糊涂,念在他年少情热...”
李世民猛地转身,看向皇后。
“他今年多大了?还年少?!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征战四方,提剑上马,谁敢说半个不字!”
“哪里容得下这等优柔寡断,沉溺私情!”
他指着李承乾,对侍卫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下去!”
李承乾整个人都懵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侍卫的请势下,失魂落魄被带离了立政殿。
看着儿子被带走,长孙皇后走到李世民身边,轻轻扶住他的手臂。
“陛下,这般严厉禁足,是否...”
李世民任由皇后扶着,重重地坐回榻上,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与烦躁。
“观音婢,朕难道不心疼他?可他这副样子...优柔寡断,重情任性,哪里有一国储君的担当?半点都不像朕!”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
“若非...若非念在他对那苏玉萱确是一片真心,并非轻浮浪荡,朕今日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长孙皇后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松动。
“陛下...您是说...您其实并不反对承乾与苏家女儿?”
李世民看了皇后一眼,神色稍缓,带着一丝无奈。
“哼,朕是那种全然不近人情的父亲吗?”
“那苏玉萱,品貌才情,配承乾倒也不算辱没。”
“朕原本的打算,是等承乾与侯氏成婚,东宫稳固,太子妃诞下嫡子后,再过个一年半载,寻个由头,将苏玉萱以良娣之礼纳进东宫,也算全了他的心思。”
“可你看他!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如此沉不住气,让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他?”
长孙皇后闻言,心中微松,但随即又升起新的疑惑。
“既如此,陛下为何先前态度那般坚决?只说要等一年?”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从棋枰旁一摞奏折的最底下,抽出一份,递给长孙皇后。
“你看看这个,这是青雀昨日用快马送来的密奏,除了禀报江南造船进度,还特意提及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