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天刚蒙着层薄纱似的亮。许前进蹲在院角把最后一捆松枝码上柴火垛,指尖沾着的潮气混着松针的清苦,在凉丝丝的空气里泛着劲儿。院门外忽然炸起“咣咣咣”的敲门声,力道又急又沉,每一下都砸在老旧的木门板上,震得门环“吱呀”乱响,像是要把这半月来的沉闷全砸开。他心里猛地一紧——封村这些天,除了村里值守的人裹着防护服来送物资,谁还会这么早来拍门?
许前进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脚步放轻往大门口走。没急着拔门闩,先贴着门缝往外瞥。晨光里,一张熟悉的脸凑在门环边,额前的头发乱得像被风吹散的鸡窝,正是北头的二懒叔。这人平时最是贪睡,太阳不晒到炕头绝不起身,今天却套着件皱巴巴的蓝布外套,裤脚沾着泥点,连鞋帮子都蹭得发黑,一看就是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
“二懒叔?这大清早的,您咋来了?”许前进拉开道巴掌宽的缝,声音里裹着疑惑。门还没完全敞开,二懒叔就伸着脖子往院里探,粗糙的手在门边上扒拉着,语气里的急切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前进!快开门!解封了!真解封了!”
许前进的眉头一下子拧成了疙瘩,手还搭在冰凉的门闩上没松。封村这半月,村里的大喇叭天天从早喊到晚,“非必要不外出”的调子都快刻进骨子里了。昨天下午他去村口倒垃圾,还见着值守的小伙子裹着军大衣,在寒风里扯新的警戒带,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二懒叔,您是不是还没睡醒?哪有这么突然的事?”
“谁没睡醒!”二懒叔急得直跺脚,嗓门瞬间提了八度,震得许前进耳朵嗡嗡响,“我家新宇你忘啦?就在村里防疫点一线巡逻员,昨儿后半夜轮班回来,趴在我耳边说的!这消息比村支书的通知还早!你等着,顶多三分钟,大喇叭准响!”他说着就伸手拍许前进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许前进往后缩了缩,掌心的老茧蹭得人胳膊发疼。
许前进刚要再问,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村里那台用了十几年的大喇叭就响了。沙哑的嗓音裹着杂音,却像长了翅膀似的,顺着敞开的门缝、各家的窗棂,飘遍了整个村子:“父老乡亲们!都听好了啊!经过这几天的核酸筛查,咱村一例阳性都没有,现在正式解封了!大家能自由出门了,但别忘了戴口罩,别扎堆聚着!封村这些天给大伙添的不便,还请多担待、多谅解!”
喇叭声一遍遍地重复着,许前进站在门口,手里的门闩“咔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他这才真的信了——那些天里,他总见媳妇香玲对着手机里的菜价叹气,夜里听见许和平趴在窗台上小声问“啥时候能去小河边摸小鱼”,现在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稳稳落了地。
“咋样?我没骗你吧!”二懒叔拍着大腿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伸手就去拽许前进的胳膊,“走!去我家喝两盅!我昨儿个就把腊排骨蒸上了,裹着荷叶在灶上温着,就等解封这天开荤呢!”
许前进赶紧摆手:“别去您家折腾了,就在我家吃。香玲早上刚烙了葱花饼,我再炒俩鸡蛋,比啥都香。”
“那可不行!”二懒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热乎,“我头天就跟老饭馆的王老板说好了,让他凌晨就炖上羊肉,萝卜都切好了等着入味呢!不光叫了你,还叫了小吴,咱仨好好喝一杯,庆祝这日子!”
“大清早的就喝酒?是不是太早了点?”许前进有点犹豫,心里还惦记着后院的菜地——趁着今天天好,正好把土翻了种白菜。
“早啥早!解封这么大的事,不得早点高兴高兴?”二懒叔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脚步急匆匆的,像是晚一步就没酒喝似的,“小吴早就在饭馆等着了,咱别让人家盯着一锅羊肉干着急!”
许前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赶紧回头冲屋里喊:“香玲!我跟二懒叔出去一趟,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了!”
屋里很快传来香玲带着困意的声音,还裹着点刚睡醒的迷糊:“去哪啊?锅里还温着粥,早饭还没吃呢!”
二懒叔抢在许前进前头答,嗓门亮得能传进屋里:“香玲你放心!我带前进去吃好的,炖羊肉配白酒,保证给你把人完完整整送回来!”说着,拽着许前进就往村东头的老饭馆走。
清晨的风里还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许前进眼瞅着路边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张婶挎着竹篮子,脚步轻快地往村口的小卖部走,篮子里还露着半块刚蒸好的馒头;李大爷牵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往河边的草地去,牛尾巴甩得欢实;连平时不爱出门的王奶奶,都搬着小马扎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毛线团,脸上的笑像开了花似的。每个人的眉眼间都透着松快,像是把这半月来憋在心里的闷气,全顺着风散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二懒叔指着路边的人,语气里满是得意,“我家新宇说了,这次解封全靠村里大伙听话,没一个乱跑的。等会儿喝酒,咱得先敬新宇一杯,再敬那些守村口的小伙子——大冷天的,冻得手都肿了,还得盯着不让外人进来。”
许前进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他想起封村头一天,二懒叔还裹着棉袄在村口跟值守的人吵,梗着脖子喊“凭啥不让我出门打麻将”,现在倒主动要敬防疫人员了。他忍不住笑了:“二懒叔,您这转变够快的啊。”
“那可不!”二懒叔也不恼,挠了挠头,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红,“新宇天天跟我念叨,说值守的人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夜里就裹着被子在帐篷里蹲着。我这才知道他们不容易。再说了,解封了,我也能踏踏实实去老张家打麻将了不是?”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老饭馆门口。卷闸门已经拉起来一半,暖乎乎的热气裹着羊肉的香味往外冒,飘得半条街都能闻见。小吴坐在门口的矮桌旁,手里攥着个热包子,看见他们来,赶紧站起来挥手,声音里满是雀跃:“前进哥,二懒叔!可算等着你们了!王老板刚把羊肉锅掀开,那香味,隔着三条街都能勾人!”
二懒叔拽着许前进往屋里走,嗓门亮得能盖过屋里的动静:“王老板!把你家藏着的好酒拿出来!今天咱几个不醉不归!”
许前进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升腾的热气裹着人们的笑声飘出来,闻着锅里羊肉的鲜香味钻进鼻子,听着二懒叔跟小吴咋咋呼呼的热闹劲儿,忽然觉得——这解封后的清晨,比往年任何一个春天的早晨,都要暖,都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