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尘那句“招苍蝇”在草庐内落下,带着烧饼的麦香和粗茶的微涩,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这片暴风雨后诡异的平静水面上。
草庐内,死寂更深了。
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映照着残破的屋顶,剥落的泥墙,坍塌的灶膛,歪斜的矮桌,还有地面上那道几乎消失、只余一线焦黑的痕迹。
林清雪站在冰血晶旁,指尖的伤口早已被寒气冻结,冰蓝色的血液凝固成细小的晶体,如同她此刻冻结的心湖。苏逸尘的话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吹过她冰封的绝望。坛沿的泥?招苍蝇?母亲的本源在污秽之下哀鸣,守护的真相是残酷的囚禁,这些……难道只值一句“招苍蝇”的调侃?她冰蓝色的瞳孔深处,寒冰更厚,更深,几乎要将她自己也彻底冻结。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下那片凝结着冰蓝血晶的冰冷地面,仿佛要将自己站成一座永恒的冰雕。
楚凌霄拄着孤云剑,剑身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和暗金血痂刺眼无比。苏逸尘塞给他的烧饼还冒着微弱的热气,麦香钻入鼻腔,却引不起丝毫食欲。师尊的“痴儿”,苏逸尘的“坛沿的泥”,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脑海中撕扯。守护?代价?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脱力的茫然。他看着泥墙下那佝偻闭目的身影,又看看地上那道焦痕,最终目光落在手中孤云剑的裂痕上。发愣?或许吧。他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胖头鱼妖龙瘫在灰堆里,绿豆眼惊恐地转动。苏逸尘那句“冻鱼干”的威胁让它彻底蔫了,巨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地面那道焦痕,仿佛那是什么随时会裂开吞噬它的怪兽嘴巴。招苍蝇?它不懂,但它知道,坛子里的“咸菜”要是真招来了什么,那绝对比最凶的苍蝇恐怖亿万倍!它现在只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最好变成一粒灰尘,谁也看不见。
歪斜的矮桌旁,苏逸尘慢条斯理地啃完了手里的烧饼,又端起粗陶碗,将里面深琥珀色的粗茶一饮而尽。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那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的味道。然后,他放下空碗,拍了拍手上的饼渣,目光再次投向泥墙下那个仿佛与泥土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斜斜照下,正好落在那片云鹤真人脚下的泥地上。那沾着泥点的、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下摆,在光线下纤毫毕现。
就在这时。
泥墙下,那个仿佛沉睡了万古的佝偻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睁眼,不是抬手。
只是那拢在破旧道袍宽大袖子里的枯瘦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在粗糙的布料下凸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压抑了无数岁月的叹息,如同深秋枯叶飘落尘埃,在死寂的草庐内幽幽响起。
“唉……”
这声叹息太轻,太飘忽,仿佛只是错觉。但草庐内的三人一鱼,却同时心头一震!
林清雪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楚凌霄拄剑的手瞬间绷紧!胖头鱼妖龙绿豆眼瞪圆,巨大的鱼尾在灰堆里紧张地蜷缩起来!就连苏逸尘,那一直懒洋洋靠在蒲团上的脊背,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丝。
云鹤真人依旧闭着眼,枯槁的脸上皱纹深刻,沾着泥点。
但下一秒,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动作僵硬而迟滞,仿佛脖颈的关节已经锈蚀了万年。他抬头的幅度很小,只是让下颌离开了一点胸口,露出了那布满岁月沟壑、沾着泥点的脖颈。
然后,他那双一直紧闭的、清亮如深潭的眼眸,终于……缓缓地睁开了。
这一次睁眼,与之前平息风暴时的睁眼截然不同。
没有深潭般的平静,没有万古的悲悯,甚至没有那抹沉重的疲惫。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
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浑浊不清,如同久旱干裂的河床,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枯槁与黯淡。眼白布满了浑浊的黄翳,瞳孔深处也失去了焦距,茫然地对着前方歪斜的矮桌,又似乎穿透了草庐,望向了不知名的虚空。
草庐内,连尘埃浮动的轨迹都仿佛凝固了。
林清雪的心猛地揪紧!师尊的眼睛……怎么会……?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冰封的心脏。
楚凌霄握着孤云剑的手心沁出冷汗,剑身的裂痕仿佛在无声地刺痛他的神经。师尊的状态……不对!
胖头鱼妖龙吓得大气不敢出,绿豆眼死死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比混沌浊流更可怕的东西。
只有苏逸尘,看着那双浑浊的、失去焦距的眼睛,脸上那惯有的懒散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凝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
云鹤真人枯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沾着泥点的胡须随之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气音。
草庐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那枯槁的嘴唇艰难地张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沙哑、干涩、仿佛摩擦着锈蚀铁片的声音,极其微弱地飘了出来:
“泥……坛沿的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在重复苏逸尘的话,“……糊不住了……”
林清雪和楚凌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糊不住了?!那坛子……?!
浑浊的目光最终茫然地落在了矮桌旁苏逸尘的身上,又似乎没有焦距。云鹤真人枯槁的脸上,那深刻的皱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沾着泥点的胡须剧烈颤抖。
“腌……腌得太久……”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挣扎,想要穿透那层厚厚的黄翳,“……盐分……太重……”
他枯瘦如柴、沾满泥巴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宽大的袖袍里伸了出来,动作僵硬而颤抖,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那只手,不再像之前拂手平息风暴时那般沉稳,而是布满了老年斑,皮肤干瘪松弛,指甲灰败。
他颤抖着,枯瘦的手指指向了自己脚下——那片沾着泥点、被阳光照亮的地面。
“该……”他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回光返照般,穿透了浑浊的黄翳,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的、仿佛卸下万古重担的……释然?
“……该起坛了。”
“噗——!”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鹤真人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淤积了万载岁月的血块,猛地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那血块并非鲜红,而是暗沉发黑,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腐朽与衰败气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点点难以察觉的、灰黑色的污浊颗粒!血块没有落地,在半空中便迅速凝结、固化,变成了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散发着浓郁土腥气和微弱法则波动的……暗红色血晶!
血晶坠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了他脚边那片沾着泥点的土地上,溅起几点微尘。
喷出这口血晶,云鹤真人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那刚刚明亮了一瞬的浑浊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他佝偻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头颅无力地垂下,沾着泥点的白发散乱地遮住了枯槁的面容。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近于无。
草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块砸落在地的暗红色血晶,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土腥与衰败的气息,静静地躺在云鹤真人脚下的泥地上,在从屋顶破洞洒下的阳光中,折射出诡异而沉重的暗红光泽。
坛沿的泥,糊不住了。
腌得太久,盐分太重。
该……起坛了。
苏逸尘缓缓站起身,脸上再无一丝懒散,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他走到那块暗红色的血晶旁,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触,只是看着。
林清雪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冰蓝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块血晶,又看向泥墙下气息奄奄的老人,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
楚凌霄手中的孤云剑“哐当”一声脱手掉在地上,他踉跄一步,看着那块血晶,又看着师尊,脸上血色尽褪。
胖头鱼妖龙彻底吓傻了,巨大的身躯在灰堆里筛糠般抖起来,绿豆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起…起坛了…咸菜…咸菜疙瘩要出来了……齁…齁死人了……”
阳光依旧灿烂,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浮动。
但草庐内,某种维持了万古的、脆弱的平衡,随着那块暗红色血晶的坠落和那句“该起坛了”,彻底……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