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裹着凉意钻进窗缝,柳琦鎏坐在老板按摩椅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斗地主游戏,手指机械地戳着鼠标。茶几上的龙井早凉了,茶香混着主机嗡鸣,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格外寂寥。妻子沈佳回娘家去姐姐那里走亲戚,临走前炖的排骨汤还在灶上温着,他却一口也咽不下去——父亲被三弟赶出家门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口,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老弟,在家吗?”
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柳琦鎏猛地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柳振正站在院里,深灰色夹克肩头落着几片梧桐叶,手里提着袋红富士。
“老哥哥!快进屋,外头风大。”柳琦鎏赶紧接过袋子,引着柳振往屋里走。堂屋墙上,母亲的遗像正对着门口,黑白照片里的老人笑得温和,目光仿佛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柳振在沙发上坐下,接过柳琦鎏递来的热茶,指尖摩挲着杯壁,开门见山:“刚从县医院回来,碰见你二姐了。她说你和你三弟为赡养老人打架,她实在看不下去才接了爸去照顾。”他顿了顿,眉头皱得像揉皱的纸,“我一听就急了,你们兄弟从小连架都没打过,咋能为这事动手?”
柳琦鎏垂下眼,看着茶几上漂浮的茶叶。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啪嗒一声拍在玻璃上,像谁在轻轻敲门。“老哥哥,您别听二姐那样说。”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布,“我和三弟这四个月一直轮流照顾爸,可上个月他在三弟家,被儿媳妇骂‘吃闲饭的’,三弟非但不管,还跟着帮腔。九月一日该我接父亲,我因为上班有事,本想让父亲在他家多住一晚,没想到被他赶出来了。”
柳振的眉头皱得更紧:“琦泽真这么糊涂?”
“我去找他理论,他抄起壁纸刀就划过来。”柳琦鎏撩起衬衫,肚皮上那道淡粉色的伤疤在秋日的光里格外刺眼,“您看,就这儿,要不是我躲得快,这会儿指不定在医院躺着呢。”
柳振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那道疤,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长者特有的暖意:“这孩子,小时候还跟你睡一张炕,如今咋变得这么生分?”他抬头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兄弟三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背景是老屋前那片金黄的油菜花田。
“其实二姐照顾爸,是替大哥尽孝。”柳琦鎏放下衣服,声音低了些,“大哥从美国打电话回来,说心里过意不去,让二姐先顶着。二姐家离得远,她不说,我也不知道爸住院的事。”
柳振这才舒展眉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他却浑然不觉:“我就说嘛,你和琦泽都不是不孝顺的孩子。你二姐那样说,我只当你们真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他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可你们兄弟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老人最怕的就是儿女不和。”
柳琦鎏望着窗外,风卷着落叶在院子里打转,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他在田埂上走,大哥在前面跑,三弟跟在后面追,笑声能传到村口的老槐树那边。“我知道,可大哥在国外,二姐又替大哥照顾,我和三弟反倒像外人了。”他苦笑一声,“我们不是不想孝顺,是不知道该怎么孝顺了。”
“明天我给明远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柳振拍了拍柳琦鎏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你们兄弟三个,再加个二姐,坐下来好好谈谈。孝顺不是争谁养得久,是看谁心里装着老人。”
柳琦鎏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支递给柳振:“老哥哥,抽根烟,解解乏。”
柳振接过烟,点燃,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腾,模糊了现实的棱角。他望着墙上柳琦鎏母亲的遗像,轻声说:“你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们帮着照看你们兄弟。如今你们这样,我这心里……”他没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烟灰簌簌落在茶几上。
“老哥哥,我听您的。”柳琦鎏掐灭烟头,眼神变得坚定,“明天我就给大哥打电话,约时间,咱们一家人,把事情说开。”
柳振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柳琦鎏,有担当,有胸怀。”
两人正说着,灶上的汤锅突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柳琦鎏赶紧起身去关火。揭开锅盖,白雾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厨房里的陈设,也模糊了他眼里的泪光。他盛了碗汤,端到柳振面前:“您尝尝,沈佳炖的排骨汤,还热乎着。”
柳振接过碗,喝了一口,汤的鲜香在嘴里散开,他连连点头:“好喝,比食堂的汤强多了。”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县城了,明天还得上班。”
柳琦鎏把柳振送到村口,正午的阳光像滚烫的铜汁浇在柏油路上,两旁绿地上的树木被晒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柳振把遮阳帽扣到柳琦鎏头上,声音混着蝉鸣一起炸开:“记得给老哥哥打电话!有事立刻打给我,别硬撑!”
“知道啦,您赶紧回去吧。”柳琦鎏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汗顺着下巴滴到鞋面。他看着电动车的影子缩成一粒黑点,才转身往回走。
柳振走后,柳琦鎏坐在自家沙发上,眼神有些迷离,脑海中不断纠结着是否要去看望父亲。他和二姐之间本就有些疙瘩,一直无法解开,每次见面气氛都有些尴尬。而对于大哥柳明远的做法,他更是满心不满。
柳琦鎏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思绪飘回到过去的那些日子。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欢声笑语,那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因为那八万元钱的事,一切都变了样。大哥柳明远好像彻底和他与柳琦泽两兄弟死了心,有事宁可去找两个姐姐帮忙,也不再相信他们这两个弟弟。
“哼,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柳琦鎏嘴里嘟囔着,脸上满是愤懑,“你不找我帮忙我还乐得清闲呢。反正受罪的又不是我柳琦鎏。”
这时,柳振之前跟他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柳振告诉他,二姐替大哥照顾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老爷子住在二姐家,各种不顺心,身体还不争气,老是闹病。这可惹得二姐夫满心嫌弃,家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而且,二姐婆家那边也不太平,老婆婆和妯娌们总是说闲话,老婆婆甚至还给二姐甩脸色。二姐就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左右不是人。
“活该。”柳琦鎏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出嫁的女儿还要管娘家的事,怨不得别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柳琦鎏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温馨场景,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的和睦。可如今,因为这八万元钱,亲情变得如此脆弱。他又想到父亲日渐衰老的面容,心中不禁一阵刺痛。
“难道真的就这么不管不顾了吗?”柳琦鎏自问。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对父亲的事袖手旁观,只是大哥的态度让他心里有气。
柳琦鎏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的几株老树,树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加油鼓劲。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那张苍老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你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兄弟俩这么难堪呢?”柳琦鎏轻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痛苦。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但大哥的态度让他难以释怀。
柳琦鎏回到沙发上坐下,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是如何辛苦地把他们兄弟几个拉扯大,那些艰苦的日子,那些温暖的瞬间,都历历在目。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家里穷,但你总是尽力让我们吃饱穿暖。我们兄弟几个虽然有时会吵架,但你总能让我们重归于好。”柳琦鎏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想起了那八万元钱的事情,大哥柳明远似乎因此对他们失去了信任。“大哥,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们呢?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父亲。”柳琦鎏心中充满了不解和委屈。
屋里没拉窗帘,白炽日光直接铺满水泥地,像一层滚烫的盐。茶几上的不锈钢茶缸里,早上泡的浓茶早被热气蒸得发苦,水面浮着几粒碎茶叶,像搁浅的扁舟。柳琦鎏盯着那茶缸,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石头被日头晒得裂了缝,轻了不少——只要兄弟们肯回来坐一桌,再硬的疙瘩也能掰开。
他抬手抹了把汗,走到母亲的遗像前。玻璃相框被太阳烤得发烫,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妈,您放心,我把爸照顾好,也把他们一个个拉回来。咱家散不了。”
柳琦鎏缓缓将竹帘拽下,那几根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竹条一节节垂落,像拉上了一道沉重的幕布。堂屋瞬间暗了下来,光线被切割、吞噬,屋内顿时沉入一口幽深的井底,只余下几缕从帘缝里钻进来的光丝,如银线般斜斜地割裂了黑暗。空气凝滞,闷热如蒸笼,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重量。
他歪身躺上凉席,汗湿的背脊紧紧贴着草篾,那粗糙的纹理深深嵌进皮肤,像一条被烈日晒蔫的丝瓜,软塌塌地瘫在田埂上,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身下的席子也早已吸饱了热气,触感温吞而滞重,仿佛躺在一块被遗忘的铁板上。他闭上眼,蝉声却愈发清晰,那单调而执拗的鸣叫,像一根被拉长的金属丝,从屋外密匝匝的树冠里垂下来,一圈圈缠住整个午后,把时间也勒得停滞不前。
眼皮一沉,意识便如断线的风筝,轻轻飘起,跌入梦里——
梦境是老屋的傍晚,却经过了某种“合理”的裁剪,像一张被精心修过的老照片,去除了所有可能引发纷争的元素。没有大哥那只鼓鼓囊囊、象征着远方与疏离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墙角;也没有三弟捧着的那只绿皮西瓜,鲜红的瓜瓤在记忆里炸开,留下甜腻与争执的双重滋味。一切都显得过分安静,过分整洁,像一个被精心布置过的舞台,只等着他一个人登场。柳琦鎏心里清楚,这是他自己亲手构建的幻境,一个逃避现实的避难所,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堂屋门槛外,父亲坐在那张轻便的折叠椅上,手里摇着一把磨得发亮的蒲扇。那椅子是二姐上周从镇上买的,特意挑了轻便的款式,方便老人挪动。老人的脸色比现实中红润些,像是被夕阳特意镀上了一层暖光,可嘴角却微微下撇,带着一种长期与病痛缠斗后的疲惫与苦相,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无法被任何滤镜掩盖。柳琦鎏看着父亲,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愧疚。他多希望父亲能真正地轻松一些,而不是在病痛和兄弟间的隔阂中,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最后的体面。
灶房里,只有二姐一个人的身影在晃动。她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格子围裙,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青椒被倒进烧得滚烫的铁锅,“刺啦”一声,油星四溅,有几颗烫到了她手背,她“嘶”地缩了缩,眉头一蹙,却没停下手里的铲子,依旧熟练地翻炒着。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兄弟间的拌嘴,没有父亲的咳嗽,只有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单调而踏实。她一边忙活,一边探出头,冲着窗外的暮色喊:“爸,少吹点风,当心肩膀!”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黄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柳琦鎏看着二姐忙碌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力感。二姐总是这样,默默地承担着一切,像家里的顶梁柱,却从不抱怨。他多想能替她分担一些,而不是在争吵和冷漠中,让她独自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柳琦鎏站在自己梦里的身影——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像一个被允许进入的旁观者,又像这个梦境的主人。他看见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不知何时已被换成了去年腊月新拍的那张。照片里,大哥因在美国没能回来,空出来的位置用虚影p了上去,颜色明显比真人淡了半格,像一个未完成的句点,一个无法填补的缺憾。那虚影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温度。柳琦鎏盯着那个虚影,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羡慕大哥能远走高飞,却又怨恨他的冷漠和缺席。他知道自己心里也藏着一份自私,一份对大哥的嫉妒和不满,但此刻,在这个梦里,那些情绪都被暂时地搁置了,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无法言说的遗憾。
他低头,发现手里提着那袋早上买的红富士,苹果沉甸甸的,把塑料袋坠成了一个饱满的月牙。果皮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凉意透过袋子渗进掌心。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走到水龙头下,打开冷水,把苹果仔细冲洗干净;然后拿起水果刀,一圈圈削下果皮,让那红艳的果肉裸露出来,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最后,把这枚光洁的苹果,轻轻递到父亲手里。梦里没有大哥和三弟的争执,没有八万元借条引发的猜忌与怨怼,没有赡养协议的冰冷条款,也没有那把寒光闪闪的壁纸刀。只有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把苹果递过去,叫一声“爸”。柳琦鎏心里充满了渴望,他渴望这个简单的动作能化解所有的矛盾,渴望父亲能对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渴望这个家能回到从前那种温暖而和谐的状态。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现实中的裂痕早已无法弥合,但在这个梦里,他愿意暂时地欺骗自己,让自己沉浸在片刻的安宁和幸福中。
父亲抬起头,眼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浑浊而迟缓,认出来又没完全认出来,仿佛在辨认一个久别重逢却又面目模糊的故人。老人接过苹果,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触到冰凉的果皮。他刚想咬下去,一小块残留的果皮却突然脱落,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柳琦鎏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那微凉的果皮,眼前却骤然一黑,意识猛地被拽回现实。他猛地坐起身,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跳得又急又沉。一起身,梦就醒了,像一场被强行掐断的默剧,幕布轰然落下。
蝉声依旧在屋外嘶鸣,固执地宣告着午后的漫长。竹帘缝隙里漏进一条白炽的日光,像一把锋利的刀,正好横在他汗湿的脚背上,带来一阵灼烫的刺痛。他怔怔地坐着,许久,才抬起手,摸了摸脸。指尖下没有泪痕,只有黏腻的汗水,像一条细小的溪流,从鬓角滑落,淌进衣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仿佛那枚苹果从未存在过。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并没有在梦中碎裂,依旧沉甸甸地坠在那里,硌得他生疼。可它却悄悄缺了个角,不规则,不完美,却真实地存在。从那缺口里,露出里面一点发软的芯子,像被雨水浸透的纸,脆弱而湿润。那不是绝望,也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被梦境短暂软化后的、近乎疼痛的柔软——他知道,那正是他内心深处,对“家”最原始、最卑微的渴望。他渴望那份简单的温暖,渴望那份被理解和接纳的感觉,渴望能放下所有的怨恨和隔阂,重新找回那份属于家人的温情。他知道,这条路很难,但他也明白,或许,从梦里醒来的这一刻起,他需要做的,是勇敢地面对现实,去尝试着修补那些裂痕,去重新找回那份遗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