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拉住父亲陈动的袖子时,能感觉到那件洗得发硬的格子衬衫下,父亲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夕阳的余晖透过地铁站的玻璃顶棚洒下来,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动的手腕骨节突出,皮肤上布满常年劳作留下的皲裂和老茧,像干枯的树皮一样粗糙。
\"爹,先别回了,咱们去逛逛。\"陈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他的目光落在父亲开裂的指甲缝里,那里还残留着昨天在地里干活时留下的泥垢。
陈动下意识摸了摸裤腰——那里还缝着个暗袋,但早已空空如也。他攥紧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硬座车票,指甲在票面上掐出几道白痕。\"逛啥?\"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这地方喝口水都要钱。\"说话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铁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那里倒映出他们父子俩模糊的身影: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一个穿着褪色校服的少年。陈动的解放鞋在地面上留下几道泥印,他慌忙用脚去蹭,却越蹭越脏。
陈明注意到父亲脚上的解放鞋开了胶,大脚趾若隐若现。他蹲下来,假装系鞋带,顺手把那个翘起的胶皮按了回去。\"就看看,不花钱。\"他仰起脸,看见父亲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在夕阳下泛着银光,\"咱们来都来了,连东方明珠都没瞧见,回去咋跟娘说?她肯定要问上海啥样。\"
提到老伴,陈动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他低头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零碎的毛票和硬币。数钱时,他粗糙的拇指在纸币边缘反复摩挲,仿佛这样能多摸出几张来。陈明看见父亲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一张五毛的纸币从他指间滑落,飘到了地上。陈动慌忙弯腰去捡,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发出\"咚\"的一声响。周围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投来诧异的目光,陈动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行吧,\"他终于松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说好啊,啥都不买。\"他小心翼翼地把钱重新装回塑料袋,又仔细地系了个死结,然后塞进内衣口袋里,还不放心地按了按。
自动售票机前,陈动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票价直咂嘴。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点触屏幕,却被提示\"请投入硬币\"的机械女声吓了一跳。\"一个人四块?\"他转头问儿子,皱纹里夹着汗珠,\"就坐几站?这要是在老家,都够坐二十里路的拖拉机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引得旁边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士皱了皱眉。
陈明刚要掏钱,父亲已经抖开那个塑料袋。陈动数钱的样子很专注,布满老茧的手指将每一张毛票抚平,连硬币都要在掌心掂量两下才投进去。投到第三个硬币时,机器突然\"咔嗒\"一声卡住了,陈动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拍打着机器。最后还是陈明找来工作人员,用钥匙打开了机器。拿到票时,陈动像捧着什么易碎品,生怕磁卡会突然折断。他反复确认票面上的字迹,又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地铁进站时的轰鸣让陈动浑身一颤。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在闸机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别人刷卡。\"这么过去?\"他犹豫地指了指旋转栏杆,得到肯定后却仍不敢迈步。后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不耐烦地咳嗽起来。陈动慌慌张张地往前挤,结果被栏杆撞到了胯骨。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强忍着没出声,只是佝偻着腰快步走开了。
车厢里的冷气让陈动打了个喷嚏。他僵直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不敢靠椅背——早上出门前,张秀英特意嘱咐过,别把人家座位蹭脏了。他的目光不安地游移着,最后落在对面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身上。那人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陈动偷瞄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图,立刻别过脸去。车窗倒映出他花白的鬓角和洗得发黄的衬衫领子,他下意识拉了拉衣襟,却发现怎么也遮不住领口处的破洞。
\"陆家嘴站到了。\"广播里的女声字正腔圆。陈动像触电一样站起来,差点撞到旁边的乘客。他紧紧跟在儿子身后,生怕在这迷宫般的地铁站里走丢。出站时,他又被闸机拦住了,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陈明发现父亲把票拿反了,才顺利通过。
走出地铁站,陈动仰起头,嘴巴不自觉地张大了。高楼大厦像钢铁森林一样压下来,玻璃幕墙反射的夕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却浑然不觉。\"这楼...这楼...\"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粗糙的手指指向天空,\"咋这么高?\"
\"在那儿!\"陈明兴奋地指着远处。夜幕下,东方明珠塔流光溢彩,变幻的灯光在黄浦江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陈动看得呆了,半天才喃喃道:\"这得费多少电啊...\"他的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中,只有陈明听见了。
他们沿着江边慢慢走。陈动的脚步越来越慢,不时停下来揉揉膝盖。路过一个煎饼摊时,诱人的香气让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明明,饿不饿?买个饼吃?\"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摊主头也不抬:\"煎饼果子,十二一个。\"
陈动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局促地搓着手,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摊主。\"爹,我不饿。\"陈明赶紧说,却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咱们去前面看看。\"他拉着父亲快步走开,没让父亲看见自己发烫的脸。
江风徐徐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陈动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看看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摩天大楼。有几次,他想让儿子帮忙拍照,可看到周围人都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他们那部老式按键手机,连摄像头都没有。他只能仰着头,努力把眼前的景象记在脑海里,想着回去后怎么跟老伴描述。
\"爹,我去趟厕所。\"陈明突然说。他看见父亲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想顺便接点热水。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陈动靠在江边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香烟。这是他昨天在火车站捡的,一直没舍得抽。他笨拙地点着火,却被江风吹灭了三次。终于点着后,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却被呛得直咳嗽。
这时,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老师傅,请问地铁2号线怎么走?\"
陈动一愣,烟头差点烫到手指。他听懂了问题,可舌头像打了结,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俺...俺不知道...\"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那人皱了皱眉,又用更慢的语速问了一遍。陈动急得满头大汗,手比划着,嘴里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最后那人摇摇头走了,临走时还嘀咕了句:\"外地人...\"
这三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陈动心里。他站在原地,感觉后背全湿透了。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去县城卖粮,因为不会说普通话被粮站的人嘲笑;三十年后,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历史又一次重演。他掐灭烟头,手抖得厉害。
\"爹?\"陈明回来时,发现父亲脸色惨白,\"咋了?\"他递过装满热水的矿泉水瓶,看见父亲的手在接瓶子时还在微微发抖。
\"没...没啥。\"陈动抹了把脸,热水溅到了手背上也不觉得疼,\"回吧,天不早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回程的地铁上,陈明发现父亲格外沉默。车厢里的灯光照在父亲脸上,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了。\"爹,你看那个楼,\"他故意指着窗外一栋造型奇特的大厦,\"像不像把剑?\"
陈动\"嗯\"了一声,眼睛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开了胶的旧布鞋,在锃亮的地铁车厢里格外扎眼。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鞋帮上的裂缝,直到渗出一点血丝才停下来。
走出地铁站,夜已经深了。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爹,咱们今晚别住旅馆了,\"陈明突然说,\"前面有个公园,长椅上能凑合一宿。\"他看见父亲的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了。
陈动刚要反对,却听儿子接着说:\"省下的钱,明天给你买张有座的车票。\"这句话让他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连最便宜的旅馆都住不起。
最终他们找了个僻静的长椅。陈动把编织袋铺开当垫子,又脱下外套给儿子盖。夜风有些凉,远处高楼的灯光依然璀璨,像永远不会熄灭的星星。公园里的蟋蟀开始鸣叫,恍惚间让陈动想起了老家的田野。
\"爹,等我毕业赚钱了,\"陈明望着那些灯光说,\"带你和娘来上海住。\"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陈动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长椅很硬,蚊子很多,可父子俩却睡得格外踏实。在这个陌生又繁华的城市里,他们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又像拥有了整个星空。
第二天一早,陈明偷偷用身上最后的钱给父亲买了张带座位的车票。而陈动,在检票前把两百块钱塞进了儿子的袜子——那是他昨晚在公园厕所里,从内裤暗袋中取出的最后积蓄。父子俩谁都没说破这个秘密,只是在分别时用力地拥抱了一下。陈明闻着父亲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旱烟味,突然发现父亲的背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加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