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门边儿的青年第一个站直身体,压低声音,“谁?!”
敲门声一顿。
脚步声响起,走到窗户那里,然后毫不犹豫的推开。
琼花猛地转身看过去,看到窗户外面的人之后愣了一下,“陶知青?”
陶京眉头皱着,目光放在她提着镰刀的手上,“我刚才听到有陌生人的声音…”
他看到了走过来的青年,虎目眯了眯,凌厉的眼神放在青年身上,在看到他并不宽厚的身体跟苍白的肤色之后,才挪开,“他是谁?”
“村里安排过来借住的,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琼花看他的衬衫都淋湿了,昂贵的的确良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曲线起伏,几乎半透。
陶京的头发还在滴水,他捋了一把,“隔壁村子在的地方山壁落下去了,再加上本来就被淹了一大半儿,住不了人,这会儿都过来了,吵着要住在这里的屋子。”
可这里的屋子里人几乎都住满了,连琼花家这种接人看不上眼的屋子里都被塞了一家人在地上打地铺,更别提其他地方了。
陶京住的隔壁因为房子好,前天就开始有人住进去了。
这会儿又来了一村子人要住进来,肯定不好弄。
琼花注意到陶知青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她从炕上下去,开门出去一看,陶京手里提着一个大包,大包上别着一件外套,穿的整整齐齐,看上去不像是睡到一半儿突然惊醒的。
她眉头微皱。
看出她在想什么,陶京无所谓的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屋里住的人太多了,我就被暂时调剂出来了。”
琼花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陶京说:“下午。”
叹了口气,琼花走过去,陶京背过身避让,看着她打开厨房门,点燃了厨房里的蜡烛,温暖的灯光好像也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他靠在窗户上,忽然感觉脊背被戳了戳,一个激灵直起身,回头一看是两个坐在暖和的炕上,探头探脑看他的孩子,他们长着一张跟她男人几乎等比例缩小的脸,圆溜溜的凤眼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不过因为是她生的,所以又生不出太多的恶感。
陶京忍住没有捏这俩小孩儿脸上养出来的一点儿小肥膘,他低声问:“干什么?”
佑佑没说话,承承认识这个好心知青,他睁着大眼睛,“知青叔叔,我妈呢?”
“厨房里呢。”
陶京目光犹豫着,试探性的朝厨房里的身影看过去。
她起来的急,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只是随便用绳子绑住了,没有仔细盘起来,这会儿长发垂在她背后轻轻晃,很美。
她在热吃的,是肚子饿了?
陶京捏了捏手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完事情不离开。
他看着她的侧脸,“村子里来了外人,你注意安全。”
刚把灶台里的火点着的琼花转头,问还没走的陶京:“你要走了?”
陶京“嗯”了一声。
“等会儿吃了再说,我给你热了点儿菜,是下午提前盛出来的,不是吃剩的剩菜。”
城里人都讲究,她提前说了,免得他怀疑是别人剩下的。心里不高兴。
陶京愣了一下,知道她是在给他热食物之后,一直紧绷着做好被送客准备的心放松了一些。
他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并不宽敞,但暖融融的,比起外面的冷风冷雨,这里像是一个没有那么华丽,但很柔软温暖的巢穴。
他道:“什么菜?”
“粉条排骨菜,挺好吃的。”
琼花起身往里面放了一个蒸馒头的用的,把馒头放在上面,盖上锅盖用蒸汽热着,“等等就能吃了。”
“你给我吃东西,你丈夫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然我给钱好了。”
陶京这话不是危言耸听,是认真的。
这年头一口面都有人仔细看着不愿意多给家里人吃一口,更别提排骨粉条之类的了。
他不想琼花因为这点儿事不高兴,也不想拒绝她的好意,所以就想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这个知青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琼花心里感叹完,嘴上说:“不用,他不会介意的。而且这点儿事儿,我还是能做主的。”
他不会介意?就这么笃定?
说不准他心里介意死了,不过是不表达出来而已。
“对了,那个…君,君安呢?”
是这个名字对吧?
陶京抬脚走进厨房,被温暖包裹住,他一屁股坐在厨房门槛上,包放在厨房门外面,“这时候外面人多又乱的,他不在家里守着干什么去了?”
“去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琼花也觉得有些奇怪,“去了这么久,应该回来了啊。”
“估计是被什么绊住脚了。”
陶京皱了皱眉,下意识转身看了眼隔壁李安娇住着的屋子,她那里安排过去的都是女人,没有那么心狠下着雨还把人往外面推,所以她现在还住在里面,这会儿里面的蜡烛都亮着,应该是在屋子里。
他好像想多了。
他收回目光,“你……”
“嗯?”琼花偏头看向他。
陶京凌厉的虎目这时候完全没有凌厉了,像个安静的大猫一样垂眼看着地面,不跟她对视,“你不是很喜欢你丈夫?我看你好像都不怎么在意别人跟他走近。”
说完,他心里就跟猫抓一样难受,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是想问她为什么动不动就偷偷看他身上,他看起来有那么狼狈吗?
对这个问题,琼花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实话好像有些伤人,因为在一开始她就知道对方留不住,所以从没有在对方身上倾注过不知所谓的感情,她也是真的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跟别的女人走很近。
但哪怕这会儿君安并不在这里,她也并不是很想背地里说他。
说喜欢,那就更谈不上了。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听到锅里咕咚咕咚的煮开了,就站起来掀开锅盖,“好了。”
白色的雾气溢散开,浓雾的香气飘出来,已经一天没吃饭的陶京感觉身心都舒服了。
他昨天上午就吃了两块饼干,下午被人排挤,干脆就自己收拾东西出来了,到这会儿第二天凌晨了,还没吃东西。
肚子真的很饿。
琼花把东西盛出来放在灶台上,顺手把锅洗了,侧身从厨房门口出去的时候感觉陶京在看她,下意识的,她也低头回看过去。
明明周围的环境很昏暗,她却依旧能看到他明亮的眼睛,眼底像是有颤动的星星。
他看着她,连眼睛都不眨。
琼花垂眸看着他,脊背抵住门框,心跳突兀的快了几下。
空气似乎都变得焦灼温暖了几分。
她清楚的看到他粗大的喉结在滚动,两道浓眉微微皱着,被什么难题困扰到了一样。
她僵硬的抬手,在他这会儿干了一点儿,浓密又蓬松的头发上轻轻顺了顺,声音吐出来的时候轻的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去吃吧。”
不等他反应,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她偏头抬脚跨过栏杆往外走。
“!”
因为抬腿而拉起的宽大裤腿露出了莹白的一截小腿。
温润精致仿佛一截透冷的玉。
手先过脑子,指骨有些粗的大手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握住了那截玉。
很软,很舒服。
小腿跟被烫了一下一样,琼花一只手扶着墙,猛地回头看过来,带着不悦的目光却对上了坐在门槛上的男人看过的眼睛。
他明明是跟屋子里那个青年差不多大的年纪,但她却总是不自觉就把他看成了一个更为镇定,成熟的男性了。
“……”
她挣了一下,第一下没挣脱,第二下也没有。
她垂眸不看他,没说话,在酥软的细雨跟无边夜色里扶着土墙俯身。用指尖一点点扯开他紧紧握在腿上的手指。
那手指没有再纠缠下来。
琼花没再看他一眼,忍住有些发软的腿,脚步匆匆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陶京坐在门槛上,满脑子都是她低头拉开他手的时候,长发从脸侧垂落下来,衣襟微松,长而白的脖颈脆弱又带着异样的美感。
颤抖的眼睫。
不敢看他一眼。
哪怕被他这么冒犯了,也没有愤怒,没有用力扯他的手,只是安静的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这一幕。
屋子里其实有人,她只要喊一声,他就会被定性成流氓。
她没有。
陶京胸口潮热的厉害,红潮从锁骨往血管微突的脖颈上攀爬。
他控制不住的喘着粗气,等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刚才抓着她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捂在了口鼻上。
艹!
*
琼花坐在炕上,打地铺的青年坐在门口靠着门板,偶尔咳嗽两声,脸色有些泛白。
她捏了捏指尖,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他手上烫人的温度。
过了不知道多久,窗户被敲响了,没打开。外面响起他有些哑的声音,“碗我洗了,饭钱在灶台上,咳,我就在附近,要是有什么不对就叫我。”
等了几秒。也许是因为不见琼花说话,他声音沉了一些,“知道了么?”
琼花:“……嗯。”
她说:“知道了。”
背靠着门的辛杳故听到这动静,掀起眼皮,冷淡的看了眼坐在炕上的女人。
这段时间这人估计吃了不少肉,比起卖人参的时候胖多了,胸跟屁股鼓起来了,腰细细的,皮肤也不蜡黄了,难怪有本事跟外面这个知青眉来眼去的。
外面还都传她被人戴绿帽子,呵,一群蠢的,这夫妻两个是各有发展,谁都不输谁。
“小幺,来躺会儿。”
头发花白的老人低声说。
辛杳故摇摇头,他不放心,还是自己守着更好。
之前拿到人参送给重病的那位之后,他终于让周爷爷奶奶两个换了档案,从压迫人变成了曾经被压迫,也脱离了每天运粪的脏活儿。
运气不好,被革委的人顶上了,幸好那些人只知道黑市有个周老板,不知道那个周老板就是被人唾骂的二流子辛杳故。
他当时肩膀受伤外加跳水跑路,不得已用本来另有用处的人参补了身体。
周爷爷他们这时候又想找个安稳偏僻一些的地方,顺水推舟他就选了这里,安家,养伤,顺便找一下人参。
只不过运气不好,才来没多久就遇上天灾……
听到炕上有动静,他看了一眼,是那个女人在关窗户。
他听着她哄睡两个孩子,听她翻书看书,就是没听到她提一嘴自己丈夫。
这么不关心的吗?
*
“琼花!琼花!!”
伴随着哐哐的敲门声响起的还有逐渐靠近的嘈杂声音。
一晚上没睡的琼花猛地睁开眼睛,缓了两秒,她掀开被子下炕,打开门出去,就看到篱笆外面站着好几个邻居。
君安站在人堆里挺明显的,他旁边儿站着李安娇,两个人距离很近。一看关系就不一般。
她把衣服拢好,木门本来是没抵住的,估计是昨晚陶京走的时候顺手给抵住了。
她走过去把抵住门的木棍拿开,外面的一些人就乌拉啦涌进院子里了。
“你男人脑子出问题了!”
“你男人是在跟李安娇私会的时候出事儿的!!”
“胡说,李知青都说了只是碰巧遇上!”
“反正你男人脑子出问题了,琼花你打算咋办啊?”
“是啊,这脑子出问题可不是小毛病,要花老多钱的吧?”
“嘶——要不然分开吧,这种跟人跑出去胡混把脑子混出问题的,要了干啥啊?再说也没钱给他治脑子啊!”
“胡说什么,不能这么弄,这么弄回头谁家男人出事儿了,那当媳妇儿的是不是就都能跑了?”
“也没说不管啊,给李知青呗,她不是爱别人男人爱的不行吗,勾勾搭搭的,让她去给伺候屎尿说不准她都要高兴死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商量着怎么处理更好。
本来确实想着自己照顾的李安娇听到屎尿两个字,脸色就变了。
君安脑子问题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她下意识往旁边儿挪了挪。
被让出真空圈的君安茫然的站着。
他手里握着已经关掉的手电筒,裤子上,半边身体上都是泥泞,以往沉静有主意的凤眼一片茫然瑟缩,他应该能听得懂其他人说的话,脸上表情逐渐变得自卑又委屈。
琼花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拉住他的手,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低声说:“辛苦你了,到家了,先去换衣服。”
议论声安静下来,其他人神色各异的看着这一幕。
琼花带着人进了屋子,带着君安到炕前,见他傻傻的低头看炕上的两个小孩儿,她问:“会自己换衣服吗?”
君安看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是确认了她不会伤害他一样,咧嘴露出一个有些傻的笑,没回答。
琼花头疼的拿出干净的衣服裤子,“承承佑佑,你们教爸爸把脏衣服换下来,我出去一下。”
承承跟佑佑已经会自己穿脱衣服了,他们两个看着有些奇怪的爸爸点点头。
琼花把帘子拉上,从帘子底下钻出来,出去对还没散的村里人笑了笑,“谢谢叔婶们把他送回来,麻烦你们了。”
“你这孩子就是瞎客气,这有什么,看到就帮一把手呗。”
被道谢的其他人心里舒坦,脸上也笑了。
“叔婶,这个是我蒸的二面馒头,你们尝尝。”
她从屋子里拿了几个馒头掰开,一人给了一块儿算是感谢。
在这个时代用食物感谢已经很好了,一点儿都不寒碜。
其他人那些意外之喜,稍微捏了捏,柔软的手感就说明这里头用的精白面肯定不少,这可是好东西。
没人两口吃了,都打算拿回去给小辈甜甜嘴。
吃人嘴短,村民们也不好再议论琼花要不要把人扔山里去了,识趣的一个个走出去。
还有人嘲讽了一句站在院子里的李安娇,“李知青站这儿不走,是打算给人看门?”
李安娇冷眼看了那人一眼,走到琼花面前,低声说:“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希望你接下来能让我来看望他。”
琼花能说不吗?
她点点头。
李安娇松了口气,君安傻了也好,用点儿好吃的就能骗过来,可比清醒时候要好糊弄多了。
李安娇走了。
琼花转身回屋子,她弯腰钻进帘子里,就看到君安站在炕前,两个小孩儿正鼓着脸跟他衣服上的纽扣作对。
听到声音,他们看过来,两个小的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妈,爸爸不说话,手好痛。”
“我来。”
琼花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把板正的君安转向自己,给他脱了外衣,幸好他出去时候穿的衣服厚,泥水没有钻进里面弄脏背心。
她三两下把脏衣服团住,用勉强干净的地方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手臂跟手心,然后低头给他脱裤子。
也不是没见过,裤子落下去到小腿那里,她把他按在炕上坐下,俯身给他脱了鞋子跟裤子。
鞋子脱下来才之后才发现他灰色的袜子破了,扯下来一看,从脚踝后面往脚面的位置有一道口子,像是被刺还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一道口子很长,不深,这会儿伤口都被雨水泡的发白放翻了。
琼花看着两只手乖乖撑在炕上,不说话的君安。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算了,就当是做好事积德吧。
“我去弄点儿热水给你擦擦。”
她没有掀开帘子,这会儿他身上只有一条裤衩,掀开帘子让打地铺的几个人看见他裸着身体的样子,对他很不尊重。
哪怕对方是个傻子,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一个人。
她低头从帘子下面钻出去,外面打地铺的老头老太太站起来,“外面雨好像停了,我们出去看看。”
琼花知道他们这是好意给自己让出空间,让她把君安收拾干净。
她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去厨房里烧热水。
辛杳故搬了坐的出去。两老一少坐在屋檐底下看着停了没几分钟,又开始飘起来都雨丝。
“小幺啊,你要不要找个工作啊?”
周老太也是有感而发,“找个工作,就好娶媳妇儿了。”
周老头在旁边儿点点头,“也是时候结婚了。”
要是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少爷安排通房了。现在小少爷都二十了,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辛杳故:“没兴趣。”
他这么一说,周老头跟周老太也就不太好催,更不敢催了。
厨房那边儿传来脚步声,他们看过去,是琼花端着热乎乎的一盆水进了屋子。
周老头说:“这是个好女人啊,贤惠。”
自己男人因为跟别的女人私会出事儿了,她还一心照顾人,真是贤惠啊。
小少爷以后也要找这种贤惠的,那样才方便小少爷多找几个。
周老太没吭声,她不太看的上这女人没骨气的样子。
辛杳故:“?”
“贤惠?她?”
周老头看着小少爷,不知道他怎么受刺激了,声音都大了一些,也不怕被里面的人听到。
辛杳故:“半夜她男人前脚走,后脚就有别的男人过来,这事儿你们忘了?”
周老头:“……那不是来买饭的人吗?”
辛杳故轻哼一声,讽刺的味道不要太明显。
周老太在旁边儿低声提醒,“你们说话声音小点儿,咱们还在人家家里借住呢。”
周老太:“她是谢村长的养女。”在这里可不是他们这些外来人能欺负的。
听懂言外之意的辛杳故:“……”
他闭嘴闭眼闭目养神。
屋子里的琼花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那个青年有些敌视她。
记下这点之后她让君安继续自己给自己洗脚,她给他把干净的衣服穿上。
看着他木愣的脸,她伸指轻轻碰了碰,本来低头在看脚的君安抬头看过来,眼神疑惑,好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戳他。
有点低像是放大版本的承承跟佑佑,傻乎乎的。
“君安?”
“真出问题了?”
她问了几句,君安都没吭声,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要恢复的意思。
脚洗干净了,给他一块毛巾让他自己擦干净,她拿了红药水过来给他的脚背涂抹上,全程君安都是一言不发的,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你也是倒霉。”
她提着裤子帮他穿上,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